江老太太难得狡黠,“你觉得冰雁丫头生得好不好看?” 沈冰雁,临安城第一美人。 经过这几年的沉淀,姿容越发夺目出色,求亲的媒人几乎快要踏破沈家的门槛。 沈长风想了想,答道:“还行。” “跟你五妹妹比呢?” 沈长风挑眉,“祖母究竟想说什么?” “你嫡母心比天高,想把冰雁丫头推到太子跟前露脸。” 老人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我寻思着,五丫头虽只是豆蔻,但再过两年,容貌绝不会比冰雁丫头差。论脾性论心计,五丫头更是远胜冰雁丫头。” “祖母的意思是,要给谢锦词和太子牵线搭桥?” “五丫头命苦,如果能入东宫为妃,哪怕只是个侧妃,还用愁前程锦绣吗?将来太子登基,她身居后宫,也能帮衬着咱们家。” 如果江老太太说的是府中任何一个女孩儿,沈长风一定举双手赞成,反正他对那些姐妹没什么情意。 但这个人是谢锦词,那就不行了。 少年搁下毛笔,“宫门深似海,宠妃哪儿是那么好当的?稍有不慎,牵连全族。祖母,你糊涂了。” 牵连全族…… 江老太太脊骨漫上一层寒意。 左思右想良久,她轻叹一声,“罢了,天家虽然富贵,却也危险。那等带刺儿的锦绣前程,咱就不为五丫头筹谋了。至于冰雁丫头……” 郭夫人老早就跟她打过招呼,她女儿的婚事,她要亲自操持。 近在眼前的权势富贵,她怕是不肯放弃的。 老人家又叹一声。 沈长风起身,拱手离去。 穿过抄手游廊,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不着急谢锦词的婚事。 令他上火的,是风晚筝,那个顶替谢锦词身份的女人。 她为什么会南下临安? 当真是为了在太子面前献媚讨好的缘故吗? 少年眉头紧锁,刚转过拐角,就撞上躲在这里的谢锦词。 他一把拎住谢锦词的耳朵,“鬼鬼祟祟做什么?” 谢锦词气怒,“沈长风,你干嘛老是揪我耳朵?!快松手,不然我喊人了!” 沈长风松开手,冷笑着把她禁锢在墙壁上,“谢锦词,我刚刚可是拯救了你的姻缘,你要怎么谢我?” 他身姿高大,气息凛冽。 垂眸时,看见被他圈禁的少女白嫩娇软小小一只,鸦发间还藏着浅浅的沉水香,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对谢锦词而言,被这样强势地禁锢在墙壁上,令她有一种窒息感。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恼怒地推开沈长风,“就算你不帮我,我自己也有办法劝祖母。还有啊,沈长风,你别动不动就碰我,非常讨厌!” 说着,嫌弃地拍了拍衣袖和裙裾。 沈长风好笑地敲了敲她脑门儿,“谢锦词,你现在越来越没规矩了,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乖,叫声风哥哥来听听。” 谢锦词冲他扮了个鬼脸,拔腿就跑。 “给我站住!”沈长风眼疾手快地揪住她的发辫,“中秋前后,东宫那位会来临安,你到时候去书院待着,少在他跟前晃悠,听见没?” 虽然知道谢锦词只喜欢他,但他家小词儿这么可爱貌美,难保太子不会动心。 他要把谢锦词的桃花全部掐灭在摇篮里! 谢锦词歪头,“可我还没见过太子呢,为什么不许我在他跟前晃悠?我又不是沈冰雁,才不会给家里惹事。” “因为你长得丑,我怕太子看见你眼睛不舒服。” 谢锦词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这个小哥哥真是太坏了! 中秋临近。 沈灵兮将嫁给江谙为妻。 大婚这日,临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参加婚宴。 谢锦词和沈家几个姐妹前来为沈灵兮添妆。 出嫁的少女妆容精致,眸光流转间是属于新娘的独一份娇羞。 她拉着姐妹们的手,一一赠予她们玉镯金钗,既是沾福,也是因为不舍。 沈冰雁羡慕又眼红,语气带酸道:“说起来,祖母当初有意把我许给江家,要不是我拒绝,江公子也没机会娶到三妹妹。这桩婚事啊,究竟是什么缘分,还需三妹妹以后自个儿经营呢。” 沈家姐妹里,她总是不讨喜的那个。 沈灵兮闻言一笑,“二姐姐多虑了,姻缘从不是天定,而在于人为,我相信江公子,亦相信我自己。” “说得不错。” 槅扇推开,一位素衣雅致的女子在侍婢的引领下走进来。 她梳着妇人发髻,姿态端妍,面容白皙清丽,宛如空谷幽兰。 沈思翎眼睛一亮,忙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大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灵兮出嫁,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要回来看看。” 沈兰心爱怜地摸了摸幼妹的脑袋,来到妆镜台前,亲自给沈灵兮戴上凤冠。 沈冰雁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沈兰心淡淡扫她一眼,“冰雁,作为姐姐,这些年我不曾教过你什么。如今灵兮要出嫁了,家中就只剩你和两位小妹,你听我一句,以后无论人前人后,少说几句是非。” 她又转向沈思翎和谢锦词,“咱们府里总共只有五个姐妹,理应比旁的姑娘都要亲近。嫁人也好,待字闺中也罢,咱们都应该相互扶持,绝不能互相算计。” 谢锦词乖巧点头。 她第一见到沈家大姐姐,觉得对方温和却不失威严,心里颇有好感。 五个姐妹正说着话,嬷嬷进来禀报,说是吉时到了。 鞭炮声起。 谢锦词挤在人群里,目送沈灵兮上了花轿。 这份恬静淡然的爱情,终于在今日画上圆满的句号。 沈兰心归家,沈思翎是最高兴的那一个,花轿刚走,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大姐姐回了自己的小院。 江沈两府都摆了宴席,晚宴上,老太太喝了几盅酒,约莫是舍不得孙女出嫁,便以不胜酒力为由,让谢锦词扶她回降鹤院。 只是路,却不是往降鹤院走的路。 谢锦词扶着老太太穿过僻静的南院侧门,轻声提醒,“祖母,这条路是去祠堂的,您去那里做什么?” 老太太摇摇头,没回答。 谢锦词扶着她来到祠堂外,金秋圆月,正是桂树开花的好季节。 庭中数棵丹桂,绿叶似碧,淡金如华,正散发出甜甜的幽香。 “横儿最喜欢的,便是这桂花香。” 老太太轻叹一声,自顾踏进祠堂。 她口中的衡儿,正是她那已故的三儿子,沈衡。 谢锦词正要跟进去,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腕。 少女回头,“沈长风,你不在前院吃酒,跑来祠堂作甚?” “老人家给儿子上香,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沈长风睨向院门,只见一道身影鬼鬼祟祟溜了进来。 来人正是陆景淮,他在前院没瞧见谢锦词,又发现沈长风突然离席,于是跟了过来。 夜色静谧,三人躲在桂树后,竖起耳朵听祠堂里的动静。 与此同时,沈府前院。 女眷宴席喜气洋洋的氛围中,谁也不曾注意到窗外正趴着一位少女。 她身穿红衣,背着把红绸伞,肌肤是病态的苍白。 过于乌黑的瞳仁闪烁着天生的凉意,她不笑不闹地看着席间肚腹隆起的年轻女子,安静得像是一个瓷娃娃。 这个女人,就是大哥哥非常喜欢的人吗? 可她已经嫁做人妇,连孩子都有了呀。 即便是这样,大哥哥仍旧那么喜欢这个女人吗? 她的太阳,就那么喜欢这个女人吗? 她清楚地知道,大哥哥眼睛里盛着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太阳公公,而是陈语薇…… 她看着宴席上眉目温婉的素雅女子,眼底浮现出无边的黑暗。 孤单又倔强。 “星儿,你怎么站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张祁铭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宁摇星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星儿,”张祁铭不知所措,“你怎么啦?这些天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我送你的小鸟、小狗、小猫,全都不见踪影,你到底——” 宁摇星侧目,“滚开。” 张祁铭惊愣,讪讪退后两步,“星儿……” 他和星儿认识许多年,以前星儿都会礼貌地唤他“祁铭哥哥”,会叫他去街上买栗子糕给她吃,可是为什么现在她不理他了? 张祁铭费解的眼神里,宁摇星面无表情地离开。 大红灯笼随处可见,沈府还在宴客。 少女孤零零从人群中穿过,身形单薄却又孤傲。 沈府祠堂,月桂如华。 沈长风和陆景淮带着谢锦词躲在不远处,悄悄朝祠堂内张望。 风吹过,桂花雨落了满头。 江老太太佝偻着身躯,对着沈横的灵位痛苦地呜咽出声,“衡儿,今日是灵兮的大喜之日,你的女儿呀,长大成人了,出嫁咯……灵兮自小乖巧懂事,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如今觅得良人,也不枉我把她拉扯长大。衡儿,你一定很舍不得灵兮吧?唉,我又何尝舍得,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大成人的丫头啊……” 躲在不远处的谢锦词眼圈红红。 陆景淮看了心疼,取出帕子递给她。 还没递过去呢,沈长风径直把谢锦词拽到怀里,用带着薄茧的手指为她擦去泪花。 而谢锦词呜咽着趴在他怀中,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三人没去打扰老人,一路穿廊过院,很有默契地往漾荷院走。 陆景淮鼓起勇气道:“那什么,沈长风,下次能不能换我安慰谢锦词?” “凭什么?” “我给你银子呗,你开个价。” “五千两!” 陆景淮瞪他一眼,咬牙:“成!” 沈长风轻笑,“我说的是黄金。” “喂喂喂,沈长风!” 两人吵吵闹闹的,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谢锦词落在后面,低头看着青石板砖。 板砖上,三个人的影子非常亲密地连在一起。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呢。 少女忽然好希望时间能走慢一点,再慢一点。 陆景淮回头,“词儿,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没什么!” 少女眼如弯月、笑似桃花,惹得沈长风怒骂,“笑得跟条傻狗似的!别笑了!” 再笑,陆二的魂都要被勾走了! 青石板砖,桂影婆娑。 这一年,谢锦词仍旧天真无邪。 年少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这世上最难预料的,是人心的变幻。 这世上最无法阻止的,是时光的洪流。 明年中秋的圆月,已不再是今秋的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