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久久无言。 魏思阔笑了笑,垂眸道:“我只是不再读书了,又不是再也不进城,往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去书院看你们,魏某今生有幸识得你们这群朋友,已无憾了……” 钱佳人举着手帕,轻轻抹了抹眼角。 江照昀想到他刚才的慌张之色,问道:“钱佳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钱佳人点点头,“既然魏思阔都跟你们说了,那人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冬假期间,魏思阔因为退学这件事,专门来拜访过人家祖父。祖父爱惜人才,说他中举的希望很大,便承诺免收他的束脩。 “可这根本就不是收不收束脩的问题啊,你们也听见了,魏思阔的父母都需要人照料,还需要银钱买药,他根本就没办法继续读书!” 说到此处,性情柔弱的少年,嘤嘤地哭了起来。 “操,魏思阔,你这也太惨了吧!” 陆景淮摸摸下巴,猛一拍桌,“其实这事儿也好办,我家宅子多得是,可以借你一间,你把你爹娘接到城里住,这样不就可以边读书边照顾他们了吗?” 魏思阔闻言,眸光亮了亮,却拒绝道:“不可……” “跟我还客气什么?就这样定了!” 陆景淮踢开椅子站起来,大大咧咧地往外走,“你们先聊着,我去催催菜,这么久还不上菜,小爷我都快饿死了!” 魏思阔抿着唇,神色复杂。 读书人多有傲骨,他也不例外。 心知陆景淮性情直爽,考虑事情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借他宅子住,纯属一片赤城善意。 然而,若真承了这份情,他该用什么偿还? 他的未来,连他自己都看不见。 钱佳人止住哭泣,“陆二这个法子,算是两全其美了。” 张祁铭也劝道:“是啊,魏思阔,你就答应了吧,反正陆景淮有的是钱,也不差这一间宅子!” 众人纷纷相劝,谢锦词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种场合,她插不上话,只能在心中祈祷,希望魏思阔不要放弃学业。 寒门之子,科举是唯一的出路。 魏思阔仍在犹豫。 谢锦词担心他会拒绝,下意识抓住身侧少年的衣袖。 沈长风羽玉眉一挑,拨开那只小手,改而握在掌心。 谢锦词忙看向他,润黑鹿眼满盛焦急。 少年哂然一叹,终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大礼不辞小让,大行不顾细谨。魏兄莫要被无关原则的琐事约束,善于取舍者,方成大事。” 魏思阔怔然。 心中那股道不明的执拗,倏然拨云见日。 恰逢陆景淮踹门进来,伙计们端着菜肴,一一摆放在圆桌上。 色若春晓的少年,自顾拿起筷箸,若无旁人地吃起来。 见大家都不动筷,他皱眉催促:“你们倒是吃啊,这个是鹤颐楼的新菜品,小爷我已经帮你们尝过了,味道还不错!” 话音落,魏思阔蓦地站起来,对着众人深深一鞠。 “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陆景淮吓了一跳,差点将筷箸都扔出去。 “我想清楚了,家事不能误,学业亦不能误。” 黧黑的布衣少年,面容坚定,一字一句,铿锵决然。 “诸位的关照,思阔铭记于心,永生不忘!陆景淮,谢谢你!还有覆卿,也……谢谢你!” 此话一出,便是想通了。 钱佳人欢喜拍掌:“太好了!以后咱们又能一起读书了!虽然人家对读书兴趣不大,但是有你们在,人家也是能坚持一下的!” 江照昀给他夹了一块鱼肉,细心挑尽刺,勾唇道:“好歹你祖父是书院祭酒,你若不好好读书,今年秋闱中个举人什么的,岂不是抹了他的面子?” “呸呸呸!他有没有面子,关人家什么事?” 钱佳人美滋滋地嚼着鱼肉,粉色手帕捏在指尖,时不时擦一下嘴角。 江照昀继续给他夹菜,顺手夺过帕子,像是做了千万遍一样,熟稔地接替了擦嘴的活儿。 另一边,周敬轩和张祁铭也松下一口气。 两人相视一笑,张祁铭立刻竖起眉毛,抚着肚腩凶巴巴道:“看什么看!叫大哥!” 周敬轩反驳:“我比你大五个月呢!” “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想不想娶我妹妹了?” “大哥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 “哼,这还差不多……” …… 解决了魏思阔的事,饭局重回鲜活。 谢锦词吃相斯文,听着少年们闲谈打趣,满心都是暖意。 沈长风端起酒盏轻呷一口,笑吟吟望向小姑娘,“三年陈的花雕,味道到底是差了些。小词儿可想尝尝看?” 谢锦词小脸一皱,坚定地摇摇头。 前不久,她刚因喝酒不省人事了一回,她才不要重蹈覆辙! “小词儿怕什么?这是花雕,带甜味儿的,不同于烧刀子的辛烈。” 少年温声,“况且,酒是品着喝的,若同你上回那般一口吞,自是尝不出其中妙趣。” 谢锦词盯着杯盏里的酒,微有些心动。 她见别人喝酒,都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难不成,真是她喝酒的方式错了? 沈长风拾起酒壶,慢悠悠斟了小半杯,往她手里一递,“光想无用,不妨试试?” 谢锦词嗅了嗅。 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恬淡香气。 她轻轻抿了一口,细眉蹙起。 有些清苦。 下一刻,浅淡的甘甜在喉间漾开,萦绕齿舌。 书童打扮的小姑娘,嘴角上扬,惊喜道:“小哥哥,真的是甜的!” 沈长风语气散漫:“那是自然,我何时骗过你?” 谢锦词讪讪,捧着酒盏继续浅尝。 小哥哥骗她骗得还少吗? 哼,也就今日说了一次实话。 那厢陆景淮早已喝得面红耳赤,歪在椅子上,指着魏思阔道: “你刚才除了谢我,好像还谢了沈长风?竟敢把小爷我和那个家伙相……相、相什么论,简直就是在踩小爷我的脸!” 沈长风瞥他一眼,友好道:“相提并论。” 谢锦词忍俊不禁。 陆景淮凤眼一眯,“谁还不知道是什么论啊?用得着你来告诉我?真以为自己会读几本破书就了不起了?!” “行了陆二,一喝多就爱胡咧咧,这酒品——真是差到没谁了。” 周敬轩无奈摇头,喊了张祁铭一起去扶他,“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书院了,明日还有课。” 众人陆续步出厢房。 沈陆离刻意落在最后,经过魏思阔时,悄然将一个钱袋交到他手中。 面容清隽的少年,语气无波无澜:“只有这些,先应急吧。”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自顾离开。 魏思阔望着那抹白衣,眼眸逐渐湿润。 他握紧了钱袋,轻声道:“谢谢。” 柳条新抽,百卉含英。 一场春雨送走了惊蛰,绿意也焕然新洗。 晋诚斋内,童夫子的讲书声朗朗顿挫。 有人听得专注,譬如谢锦词,亦有人呼呼大睡,譬如陆景淮。 春阳明媚,斜穿过镂刻云纹的竹幕,映照在每一张尚显青稚的脸庞上。 趁着童夫子转身的空档,一个纸团从前排飞过来,落在沈长风的案几上。 谢锦词抬眸,瞧见三列二排的江照昀正朝着这边挤眉弄眼,末了,往陆景淮的方向指了指。 小姑娘茫然。 沈长风却了然颔首,若无其事地将纸团笼进衣袖。 谢锦词掩唇,小小声道:“小哥哥,江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啊?” 姿容雅致的少年,微微一笑,“小词儿可想听陆二背书?” 谢锦词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团白色的东西飞快从眼前掠过。 下一秒,二列末排响起一声怪叫,陆景淮从座位上跳起来,高声道:“下学了?” 学子们纷纷扭头看向他,须臾静默后,爆笑声四起。 童夫子站在讲台上,一手端书,一手执戒尺,脸色铁青。 陆景淮揉揉眼睛,瞥见案几角落躺着个纸团,当即怒了,“刚才谁扔我?!” 他环顾四周,目光停在一抹青衣上,狭长凤眼顿时凌厉横生,“沈长风!肯定是你!小爷我今天非……” “够了!” 啪一声脆响,戒尺猛然敲打在小叶紫檀木书案上。 童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训斥道: “陆景淮,这里是书斋!你不愿意听课,就老老实实睡着!大声喧哗,扰乱纪律,你眼里还没有我这个夫子?!” “冤枉啊夫子!我睡觉睡得好好的,是沈长风……” “住口!覆卿这般优秀的学生,岂会与你同流合污?” 童夫子将书卷背至身后,瞪着陆景淮,问道:“刚才我讲的,是哪一篇文章?” “这……” 陆景淮支支吾吾。 谢锦词吊着一颗心,偷偷瞄了眼沈长风。 只见始作俑者坐得端正,面色温雅如常。 倒是前排的江照昀,早就趴在案几上笑得直不起身子。 小姑娘撇撇嘴。 虽然内心不甚认同他们这般捉弄人的做法,但……莫名很想笑是怎么回事? 坐在一列二排的周敬轩,拿起书卷遮住半边脸,用嘴型提醒陆景淮:“逍——遥——游!” 多年的合作默契,使得陆景淮立刻明了。 他咧嘴一笑,颇有底气道:“童夫子,你讲的不就是《逍遥游》吗?别看我在睡觉,其实我听得可仔细了!” 童夫子敛袍而坐,冷哼道:“既如此,你便背一段我听听。” 谢锦词攥着衣摆,担忧地望向陆景淮。 色若春晓的少年,站得吊儿郎当,眉间流淌着无比的自信。 “呀,这就巧了,我还真的会背一小段!” 他头一扬,朗声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一个多糖,一个微辣……” 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谢锦词也笑得肩膀直颤。 童夫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实乃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