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词小心慎重地取出袖中的竹宣纸,双手高举,笑容甜甜:“傅公子,请过目!” 傅听寒接过图纸,心虚地瞥了眼沈长风,抖着手打开。 面容俊俏的少年,目光随意一掠,桃花眼蓦地睁大。 似是惊讶过了头,他竟被吸进口中的烟给呛着了,一连咳嗽好多声,眼泪花儿都咳出来了。 谢锦词从满心欢喜,到顾虑担忧,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斟酌着开口道:“是不是……我画得不好?” 傅听寒捂着喉咙连连摆手。 小姑娘失落地垂下眼睫,“傅公子想说什么直说就是,我受得住……” “非也非也!” 傅听寒眼露赞叹,侃侃而谈,“步摇的样式精简却不失漂亮,用镀金的纯银打造,成本亦不会太高,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是买得起的!” 谢锦词听罢,唇角翘起弯弯弧度,澄澈鹿眼霎然迸发出璀璨光华。 “真的吗?傅公子的意思是,可以收下我这张图纸?” “自然是收……” 不等傅听寒说完,坐在一旁看戏的沈长风突然轻咳两声,引得谢锦词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 傅听寒捏了捏眉心,话锋十分自然地一转,“收,自然是收的,只不过价格方面……” “没关系的!这毕竟是我头一回画,能得到傅公子的认可,我已经很满足了!” 谢锦词欢喜地看着他,润黑的小鹿眼流光溢彩,“傅公子只管给一个公道的价格,反正咱们来日方长!” “咳咳,好一个来日方长……” 迎上那样一双干净无害的眼,傅听寒总有一种做了坏事的负罪感。 他偷偷去瞄沈长风,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心里一咯噔,颤抖着竖起三根手指。 谢锦词笑容灿烂,“三两银子?!” 她一心沉浸在图纸被认可的喜悦之中,以至于忽略了傅听寒微妙的神色变化。 静坐在一旁的青衣少年,修长手指甚是随意地在膝盖上点了三下,桃花眼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傅听寒艰难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三十两银子”,捂着脸闷闷道:“三钱银子,不能再多了……” 谢锦词稍一愣怔,很快再次绽出一抹笑,“多谢傅公子!我会继续努力的!” 上回小哥哥的图纸赚了一百两银子,而她的图纸却仅值三个钱,差距如此之大,心里多少都会有些难过。 但三钱银子也是钱,总比没有的好。 如今赚钱的门路已经有了,只要她日后多加练习,总能画出一张值钱的图纸! 细心收好傅听寒递过来的三个铜板,小姑娘眼眸清亮,内里闪烁着坚定的光。 沈长风适时地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笑吟吟道:“恭喜小词儿第一桩生意就赚了个金盆满钵!” 谢锦词心情大好,懒得计较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仰着小脸哼了一声,步伐轻快地往外走。 沈长风慢条斯理地跟上,却被傅听寒扯住了衣袖。 “长风,这好歹也是一桩正经生意,咱们这样坑词儿,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 沈长风微笑,“她若从你这里攒下了银钱,你这瑢韵轩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 夜深人静之时,风流俊俏的少年倚在榆木螭龙纹罗汉床上,神思恍惚地抽着烟。 如果沈长风真的不再给他提供图纸,瑢韵轩的生意将面临每况愈下的惨状,关门歇业是迟早的事。 可……阿锦的手艺也不错啊! 笔法虽稚嫩了些,却有着无限提升的可能,若是以后都由阿锦来画图纸,还用担心瑢韵轩赚不到钱吗? 然而沈长风那边…… 罢了。 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一场冬雨,迎来了沈府江老太太的六十大寿。 这一日,沈府大宅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前来贺寿的皆是临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家主沈腾带着两位嫡子在正门迎客,二房老爷沈毅则忙着带领贵客入前厅就座。 三房老爷沈衡去世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唤灵兮,从小被老太太养在身边,这会子正在降鹤院替老太太整理仪容。 世家大族的宴席,惯来是嫡出子女崭露头角、扩张交际的好时机,而庶子与庶女,却只能静候在一隅偏厅,连会客的资格都没有。 沈长风乐得清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使唤谢锦词抱上长寿花,散步似的往前院走。 “小哥哥,咱们去得这么晚,真的没关系吗?” 七八岁的小姑娘,穿淡粉细袄,花苞头上系着绯色发带,润黑的小鹿眼纤尘不染,像极了年画里的娃娃,可爱又讨喜。 沈长风捏捏她的脸蛋,嫣红唇瓣弧度清浅,“妹妹慌什么?就算有事,被责罚的人也是我,又轮不到妹妹。” 他用说笑的语气谈论着受罚之事,谢锦词不禁想起上回替他清洗伤口时,那横亘在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心头颤了颤,小姑娘细眉一蹙,没好气道:“小哥哥就这么喜欢受罚吗?哼,再有下次,我才不给你买乌鸡汤……” “乌鸡汤便不用了,我看那只大胖鹅就不错,被妹妹的月钱养得膘肥体壮,拿来炖汤最好不过。” “不许打大白的主意!小哥哥,你、你做什么?” 走着走着,怀中突然一轻,谢锦词惊讶地看着少年接过她手里沉重的花盆,下意识环顾四周。 奇怪,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小哥哥这是做给谁看呐? 少年挑了挑眉,“小词儿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过是见你拿得吃力,心疼罢了。” 谢锦词信他个鬼! 清澈眸子里闪过一抹狡黠,她仰着小脸甜甜笑道:“小哥哥若是真的心疼我,就该告诉我,惜寒姐姐给秦姨娘送补药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啧,妹妹当真是没完没了,缠着我问了不下五遍,还不死心吗?” 沈长风桃花眼含笑,凑近小姑娘耳畔: “真相正如你所猜测的那般,大夫人蓄意毒害秦姨娘,却运气不好地被父亲逮了个正着。后院里的那些明争暗斗啊,今日不发生,明日不发生,指不定哪一日就发生了,女人天生善妒,为争男人的宠爱不择手段,这不都是平常事吗?” 谢锦词听得一脸严肃,颇有感悟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 少年朗笑几声,不动声色地加快步伐。 过了好一会儿,谢锦词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被带偏了。 那件事明明就与小哥哥有关系!他怎么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撇清关系呢?! “小哥哥!” 小姑娘忙去扯少年的衣袖,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儿,充满求知欲的圆眼睛又黑又润。 少年牵住她的小手,笑容温温: “嘘,妹妹少说两句吧,前头拐弯儿就是礼房,人多眼杂的,也不怕落人口舌?” 小姑娘不甘心地撇撇嘴。 又被这厮忽悠了! 礼房设在偏厅的一处厢房内。 槅扇大开,正门口摆放着一张花梨木长案,管事的挑了几个识字的伶俐小厮驻守于此,礼节最到位的负责把客人送来的礼物登记在册,其余的则帮忙搬运、摆放礼物。 谢锦词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长风后面,跨过一道月洞门,礼房临近眼前。 少年脚步微顿,忽然低下头,轻声道:“托妹妹帮我个忙,待会儿见机行事,想办法引开小厮的视线。” 前头人声喧闹,皆是代表主家前来送礼的管事者们,喜气洋洋的贺词随耳可闻。 谢锦词正专心走路呢,偶尔窥学几句吉祥语,甫一听见这么一句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待回过味儿来,少年已经端着花盆走到礼房门口了。 记册子的小厮斜睨他一眼,“哟,四公子来了啊。” 沈长风温笑颔首,“愿君如逸鹤,妙笔多精粹。云山阻,敬呈一阕千秋岁。这是我为祖母种养的长寿花,祝愿祖母寿比泰山松。” 小厮边登记边道:“一早就听闻四公子学问做得好,这不,就连贺寿词都比旁人更文绉绉些呢。” 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引得另外几个小厮面露鄙夷,不屑地盯着少年手里艳丽绯红的长寿花,丝毫不顾忌此地出入着众多府外人。 庶子可欺。 谢锦词内心不忿,想到小哥哥刚才的嘱托,突然心生一计。 她低头迈上石阶,假装崴了下脚,哎哟一声往一旁倒去。 果然,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呸呸呸,还不赶紧起来?今日可是老太太的寿辰,你摔倒在礼房门口,多不吉利!” 一个小厮啐了一口,脸色十分难看。 谢锦词皱着小脸,可怜兮兮道:“疼……站不起来了……” 沈长风看了眼捂着脚踝泪眼汪汪的小姑娘,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实在是对不住,都怪我这婢女太过粗心,竟是连走路都能摔倒。还请容我先将长寿花放进礼房,再出来搀她回去吧。” 小厮们本就无意帮他搬花盆,听见他自己要主动搬,个个儿求之不得,挥了挥手,催促他快进快出。 于是沈长风正大光明地进了礼房,谢锦词则留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等他。 不多时,少年空手而出,扶起地上的小姑娘,慢悠悠离开。 偏厅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们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 …… “小哥哥,咱们这是要回去吗?你不去前院吃酒?” 走到无人的地方,谢锦词不再一瘸一拐,恢复到正常走姿,歪着头疑惑发问。 沈长风却答非所问:“小词儿刚才表现得不错,虽说演得过了些,但忽悠那几个蠢人,已是足够。” “哼,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没演好?” 小姑娘十分不服气。 少年挑眉,“你崴了左脚,却捂着右脚。” “那,那他们还不是信了?” “所以我说他们蠢。” “……” 谢锦词一噎,腆着脸转移话题,“小哥哥,你让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其实是为了单独进礼房吧?” 沈长风:“嗯。” “嗯什么嗯?你倒是接着说啊,你进去之后,是不是做了些什么?” 小姑娘仰着细白小脸,小鹿眼里满是好奇。 沈长风轻笑,“其实吧,也没做什么。我把朝南的窗子打开三寸,顺便在老太太的某件寿礼上撒了些有意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