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 “行了,要哭赶紧哭,哭完我带你出去转转。” “我、我想回去换件衣裳。” 谢锦词擦完眼泪,不好意思再将帕子还给少年,折叠整齐后,偷偷藏进袖袋。 沈长风打量穿牙白罗裙、浅杏红半臂的小姑娘,勾唇道:“不必换了,今日碰不到陆景淮。” 谢锦词疑惑地歪了歪头。 上元佳节,依照陆景淮的性子,怎会不出门游玩? 少年漫不经心解释道:“正月十五是陆景淮母亲的忌日,他现在八成跪在祠堂里打瞌睡,出不来的。” 谢锦词放下心来。 收拾好情绪的小姑娘,带着雀跃和期待,与青衣少年从后门离府。 街市一改往日的古典清雅,处处装点着艳色彩缎,摊铺也挂出各色灯笼,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着每一个行人。 沈长风闲庭信步,瞧见小姑娘左顾右盼的兴奋模样,牵过她的小手,勾在指尖把玩,“妹妹可坐过船?” 谢锦词诚恳摇头。 少年轻笑:“浔江之上,客舫云集,内有歌舞,外有龙舟,总归比街上有趣,我带妹妹去瞧瞧?” “嗯!” 小姑娘欢喜点头,步子都迈得轻快起来。 直到踏上画舫的甲板,她才明白过来少年口中的“有趣”,指的究竟是什么。 轻纱薄幔笼罩着红漆廊柱,脂香粉气,娇笑软语,半露香肩的女子比比皆是。 这里,分明就是另一处勾栏! “小哥哥,咱们还是下去吧……” 谢锦词声音小小,低着头,眼睛不敢乱看。 沈长风往栏杆上一倚,笑眯眯道:“妹妹都不曾看这广阔浔江,怎的就要下去了?” 恰此时,系结船身的缆绳被解开,江浪翻涌间,画舫徐徐驶离江岸。 谢锦词没站稳,身形晃了晃,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 “妹妹当心些,若一头栽下去,可没人会捞你。” 青衣少年眉目潋滟,含情的桃花眼倒映着碧色江水,温润嗓音顿了顿,略略上挑三分,“我差点忘了,妹妹长得矮,勉强能够到船舷罢了,想掉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锦词不服气道:“我年纪还小,以后总会长高的,小哥哥少瞧不起人!” “是是是,妹妹说得在理。” 少年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眸光微垂,逡巡在小姑娘的头顶。 即便是算上两个花苞头的高度,小姑娘距他的肩膀,仍旧差了好大一截。 到底只是个孩子。 他哂然一叹,瞥见小小的姑娘已经适应了画舫的颠簸,踮起脚尖,小手撑在栏杆上,润黑鹿眼眺望远方,上翘的嘴角难掩欣喜。 他挑眉,“船上看景,山水皆动,怎是岸上可比的?至于船舱里那些个香艳画面,偶尔窥上一眼,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谢锦词轻哼了声,表明自己的不赞同。 她兴致勃勃地观赏或近或远的精致画舫,忽闻琴音空灵响起。 尾翼湛蓝的水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盘旋在正前方的画舫上空,似在附乐起舞。 越来越多的人被此种景致吸引,不由自主地步出船舱,三三两两聚集到甲板上。 一时间,那传出琴音的画舫,已然变成众目焦点。 不知谁高呼了声:“天降彩云,鸟雀环绕!是虞落姑娘在抚琴!” 谢锦词抬头,果然看见太阳隐入云层,折射出七彩光辉,如梦似幻。 沈长风懒懒扫过那比寻常画舫更加奢华的高船,勾笑道:“知州府的公子,好大的手笔。” 谢锦词下意识就想到了赵楚阳。 细眉蹙了蹙,她松开扶栏,往后退去半步。 “小词儿想到哪里去了?知州府可不止一位公子。” 少年笑声清冽,“这位赵二公子,曾与我是同窗,在白鹿洞书院待过几年,很早就回家打理商铺了。其经商之才,不亚于我二哥,可惜……” “可惜什么?” 谢锦词见不得他卖关子,眸光横穿江面,透过层层纱幔,依稀可辨赵家画舫上相对而坐的两道身影。 女子云鬓高绾,素手抚琴,体态清傲婀娜。 男子斜倚在软榻上,自斟自酌,悠然闲适。 脑中浮现出那晚在入云阁窥探到的旖旎画面,小姑娘不自然地搓了搓面颊。 女子光彩照旧,男子却不再是沈廷洵。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可惜赵继水出身低微,乃府上婢女所生。纵然才能再如何出色,也永远没有接管家业的资格。” 清冷嗓音从斜后方响起,谢锦词身形一顿,缓缓回头。 十四岁的少女,一身白衣出尘如仙,清丽面容上眉眼倨傲,正是赵瑾萱。 沈长风笑意不改,礼貌颔首,“赵小姐。” “沈公子好兴致。” 赵瑾萱若无旁人地走上前,凉凉瞥了眼谢锦词。 婢女彩儿见小姑娘愣愣地杵在原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远处,轻斥道:“你这笨丫头,不会看主子脸色吗?我家小姐要与你家公子说话,你就不知回避?” 谢锦词望向沈长风。 姿容雅致的少年,负手立于船舷,窈窕少女站在他身侧,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只是,小哥哥什么时候与赵小姐这么熟了? 彩儿小声感慨:“你看他们多般配啊,若非你家公子是庶出,攀不上知州府的门楣,小姐也不至于和钱家那个娘娘腔……” 她自知失言,说到此处,紧张地朝四周瞅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她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锦词不悦地蹙起眉头,“钱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你知道什么?作为男子,一身女气,你竟也说他好?” “你又不了解钱公子!” 谢锦词不愿与她站在一处,小跑着回到沈长风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哥哥,我想下船。” 她仰着细白小脸,黑眸清亮干净,仔细看去,还带着几丝愤懑不平。 沈长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彩儿,温声道:“好,船上待久了,难免无趣,我带词儿去别处走走吧。” 恰逢画舫靠岸,他颇为熟稔地牵起小姑娘的手,转向赵瑾萱,“赵小姐,在下先失陪了。” 赵瑾萱盯着二人交握的手,心中滋味百般,面上却丝毫不显。 彩儿懊恼自己没有看管好那小丫头,自家小姐还没与沈公子说上几句话,便已道了别离。 她急匆匆走向赵瑾萱,苦着脸道:“小姐……” “没用的东西!” 赵瑾萱冷冷剜她一眼。 彩儿惧怕地缩着脖子,“奴婢就与那丫头提了一嘴钱公子,谁知……” “住口!” 赵瑾萱拂袖而去,“回去之后,自行领罚!” “小哥哥,虞落姐姐为何会与赵二公子在一起?” 甫一上岸,谢锦词便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沈长风牵着她往既明桥走,轻飘飘道:“入云阁的姑娘,但凡出得起价钱,在游船上弹奏一曲又何妨?就算是春宵一度的红罗账,也是进得的。” “小哥哥!” 谢锦词小脸一红,气鼓鼓地挣开他的手。 小哥哥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走在街上都能说出这般没脸没皮的话! 她故意落后几步,却按捺不住满腹好奇,只得又硬着头皮追上前。 “小哥哥,虞落姐姐若真和赵二公子在一起了,沈大人……该怎么办?” 她声音极小,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沈长风羽玉眉微挑,“沈大人?” “就是大公子啊……” 谢锦词呆呆补充道。 她刚说完,少年便发出几声嗤笑。 小姑娘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沈大人左右不过是虞落众多恩客里的其中一个。虞落想收谁的钱,想与谁在一起,甚至想同谁上床,都是她的自由,与你我无关,与沈大人更是无关。” 沈长风弹了弹小姑娘的额头,“风尘之地,皆是露水情缘,小词儿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谢锦词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不免有些低落。 她总觉得,虞落和沈廷洵之间是有情的。 道听途说或许是假,但亲眼所见的,难不成也是假? 思来想去,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不见清明。 “沈公子——” 身后有人轻唤。 谢锦词还没反应过来,沈长风已经顿足回首了。 姿容雅致的少年,一双桃花眼噙着温柔笑意,惹人沉沦,“赵小姐还有何事?” 谢锦词忙转身,目光落在彩儿身上时,小鹿眼里的不喜十分明显。 “元宵佳节,公子一人未免孤单,正好我也闲来无事,不知可否邀请公子一同游赏?” 赵瑾萱走到少年跟前,大大方方与他对视,虽在发问,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骄傲笃定。 谢锦词抿着唇,心道小哥哥哪里是一个人,她难道不是人吗? 沈长风应得干脆:“盛情难却,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锦词急得不行,却又不好出言阻止。 小哥哥明知道三公子喜欢赵小姐,怎能答应与她同行?若是被三公子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赵瑾萱微微勾唇,自顾走在前头,沈长风不紧不慢地跟上,桃花眼眯了眯,内里暗芒涌动。 于是,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谢锦词刻意与彩儿保持着距离,后者主动找她攀谈,她也表现得十分冷淡。 倒是前面的两位主子,一路行来,相谈甚欢,就连赵瑾萱周身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之气,也因脸上的笑意悄然瓦解。 夕阳西下,坊间纷纷抬出早已准备好的花架,上缀各式各样的灯笼。 每个灯笼下面皆挂着一张字条,墨笔娟秀,写的都是谜面。 这便是元宵节的传统,猜灯谜了。 谢锦词跃跃欲试,刚想同沈长风说一声,却听赵瑾萱道:“年年解谜,早已失了新意。” 小姑娘默默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只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花架。 高挂的灯笼被旁人一个个取下,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