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掇好碗筷,谢锦词回到屋里帮沈长风整顿行李。 少年歪坐在书案前,悠然自得地吃着茶,时不时开开口,叮嘱小姑娘莫要落下什么东西。 可每当谢锦词问他需要带什么的时候,他又笑眯眯地说以往都是扶归收拾的,总之顾左右而言他,偏不说到点子上。 小姑娘被他弄得没了耐心,最后凭着自己的主意,将书籍、衣物等,装了满满两个箱箧。 沈长风见她收拾得差不多了,起身来到衣柜前,开始在里面翻检。 谢锦词不由得想起大清早听见的那阵乒乓之声,生怕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收拾整齐的衣柜又给翻乱,忙上前阻止: “小哥哥,你还需要带什么,同我说便是,我帮你寻!” 少年瞅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在衣柜里翻来挑去。 眼看堆放整齐的衣物成了乱糟糟的一片,谢锦词噘了噘嘴,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就在小姑娘忍无可忍的时候,少年朝她扔来一件青色衣裳。 “嗯,就是这件了,小词儿赶紧去换上。” 少年理了理袍摆,慢条斯理地坐回到书案前。 谢锦词又气恼又疑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青衣,面上一愣。 那是书童穿的,她以前见过。 “小哥哥,这……” “怎么?妹妹三天两头地往我那书楼跑,难道不是因为喜欢看书?” 沈长风笑吟吟地望着她。 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少年避开她的视线,若无其事道:“我曾说过,妹妹日后是要陪我读书的。无奈婢女实在不好带进书院,只好委屈妹妹扮做书童,这才能与我一道去。” 谢锦词捧着青衣,仿若捧着珍宝。 她弯了弯唇瓣,脆声道:“我这就去换!” 少顷,身量弱小的青衣书童,探头探脑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那件又小又旧的青色直裰,穿在谢锦词身上仍显宽大,但并不影响走路。 她的花苞头不见了,只束了一个简单的鬏盘在头顶。 沈长风眯着眼打量她,“过来。” 谢锦词有些赧然地走到他跟前,细声道:“小哥哥,我这样穿……像不像男孩子?” 面容白嫩、长相乖萌的小女孩,虽穿着书童的衣裳,梳着男孩子的发髻,但怎么看都更像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少年皱了皱眉,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玉白瓷罐,不由分说地把里面姜黄色的凝脂往她脸上涂。 “妹妹除了胸前没两斤肉,哪里都不像个男孩子。” 他手上的动作有些重,谢锦词往后缩了缩,却也不出言阻止,乖乖地站在那儿由他摆弄。 不一会儿,一个面容瘦黄、看起来病恹恹的小书童出现在了落地铜镜里。 谢锦词忍不住惊叹:“小哥哥,你给我涂的是什么?” “茶油。” 沈长风把玉白瓷罐丢进箱箧里,起身走向拔步床。 谢锦词正惊奇地打量自己的“妆容”,并没有看见少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古旧的楠木匣子。 少年打开木匣子,取出一串绀紫色奇楠香木珠串,戴在自己的腕上。 温润的桃花眼里,氤氲着层层浓雾,将那转瞬即逝的沉痛与狠戾,悄无声息地掩去。 …… 沈府侧门外,三辆马车等候已久。 今日府上的三位公子都要回书院,小厮们不敢怠慢。 沈长风领着书童打扮的谢锦词来到侧门时,已有一位白衣少年站在那儿了。 听到动静,那少年回头,清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朝着沈长风拱手作揖,嗓音平静宛如深潭古井: “见过四哥。” 沈长风笑意温温地走到他身畔,“还是五弟勤学上进,每回都来得最早。” 沈陆离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接话,而是将目光转向跟他一起来的、面生的书童。 小小的书童,脸色蜡黄,约莫七八岁左右的年纪,甚至更小,身材瘦弱得简直不像个男孩子。 他左手抱着一盆翠色植物,右手拎着两个箱箧,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无法前行。 好不容易挪到马车跟前,他却没有臂力将东西放上去。 沈陆离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帮他把行李搬上了马车,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谢锦词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就已经空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抬眸望向帮助自己的白衣少年。 沈陆离亦看着她。 谢锦词连忙朝他拜了拜,真挚乖巧道:“多谢五公子!” 沈陆离撇开目光,嗓音淡淡:“无妨。” 全程看戏的沈长风始终笑眯眯地盯着谢锦词,话却是对着沈陆离说的: “我的这个书童啊,长得又丑,脑子还笨,让她去书院给我做陪读,已经是抬举她了。如今不过是让她拎些行李,五弟可不能惯着她。” 沈陆离几乎想都没想,便颔首应道:“四哥说得是。” 谢锦词暗自咬牙,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小哥哥作威作福惯了,这才让沈五公子不敢驳他的话。 小哥哥果然坏得很!竟然说她又丑又笨! 小姑娘正生着闷气,一道修长身影忽然朝她笼罩而来。 她被沈长风揪着后衣领,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稳稳地站在了车厢里。 谢锦词瞪着他,声音却不敢太大:“小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沈长风把她往里推了推,言简意赅道:“不准出来。” 这小丫头片子,脸涂成这个样子都能引得旁人关注,若是让他那三哥看见,生出什么歪斜念头,岂不是徒增麻烦? 谢锦词不知道少年是在保护她,只憋屈地抱着花盆,坐在车厢里生闷气。 没多久,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听上去有七八个人。 接着便是沈五公子和小哥哥的声音:“见过三哥。” 小姑娘偷偷掀开车帷一角,从窗缝里往外瞄。 沈三公子约莫十八九岁,比小哥哥要高上半个头,面容白皙,五官端正,身后跟了整整八个小厮,一看就是府上备受宠爱的小辈。 沈廷逸看上去心情不错,微扬着下颌对两个弟弟说道: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以后去书院不必等我。我与你们又不在一个书院,每回被同窗问起,为何沈家的小辈要分开读书,莫不是沈府苛待庶子?我如何回答?明明是你们眼皮子浅,自己不愿来应天书院,倒是叫别家人看了笑话。” 沈陆离垂眸听训,面上仍旧是一丝表情也无。 倒是沈长风,恭恭敬敬地应道:“三哥教训得极是,是我和五弟思虑不周。” 他弯身作揖,眉眼低垂,面上一派恭谦温和。 谢锦词放下车帷,偷偷撇了撇嘴。 小哥哥在五公子面前是一个样子,在三公子面前又是一个样子! 真会曲意逢迎! …… 马车从沈府侧门缓缓驶出长安巷,沿着浔江直往青吟巷而去。 谢锦词趴在窗沿上,乌黑澄净的圆眼睛欢喜地看着沿途市井。 要去书院了,想想就很兴奋。 沈长风懒洋洋歪坐着,左腿还不老实地翘在软榻上,挤得谢锦词只坐了很小的一块地方。 他眯着桃花眼打量小姑娘。 书童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又老旧又不合身。 白嫩面庞被茶油一涂,简直丑得没眼看。 少年闭上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懊恼。 刚才他竟然觉得沈廷逸会看上词儿,还多此一举地把人藏进车厢里! 明明只是个小屁孩儿,脸还涂得这么丑,依照沈廷逸那副德行,怕是连多看一眼都嫌腌臜吧? 少年莫名烦躁起来,腿上一个用力,直接把小姑娘踹了下软榻! 谢锦词抱着花盆,咚的一声摔在车厢的木地板上。 她疼得细眉紧拧,小鹿眼里氤氲着水雾,气恼道:“小哥哥!你做什么?!” 看着小姑娘龇牙忍痛的模样,沈长风掀了掀眼皮,心情好上几分。 “不好意思,腿太长了。” 少年勾着唇,嗓音一贯的温和。 谢锦词瞪着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办?她好想把花盆砸到这厮脸上! 软榻左侧堆放着箱箧,右侧被沈长风的腿所霸占,小姑娘无处落座。 她气得恨不得掀开车帘,坐到外面的车沿上。 少年弯着桃花眼,含笑望着她,左腿屈起,留出半边软榻。 “看在小词儿这么丑的份儿上,坐吧。” “小哥哥,我劝你善良!” “啧,都给你让座了,还不够善良吗?” “……” 谢锦词坐下之后便紧紧绷着脸,任凭沈长风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搭理。 马车途经既明桥,拐进黑瓦白墙的青吟巷,一江之隔的对岸是繁华旖旎的天香坊。 又行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马车悠悠停下,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四公子,书院到了。” 谢锦词心怀雀跃,率先跳下车。 威严气派的学府,门廊高阔,牌匾用浓重的墨色遒劲书着五个大字:白鹿洞书院。 院门外,车马云集,皆是休沐归来的学子们。 谢锦词正满脸兴奋地打量着书院,却见沈长风拎着两个箱箧掀帘而出。 姿容雅致的青衣少年,身形修长,挺拔如松。 立在这书墨气息浓厚的书院门口,周身气度更显温润清矜。 谢锦词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小手准备接下他手中的箱箧。 少年却抬手躲开。 小姑娘不解地歪了歪头。 “词儿年纪小,力气也小,这般沉重的行李,还是我来拿吧,你只管顾好那盆花。” 少年笑意温温地看着她,桃花眼中含着春水,嗓音依旧温醇,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静端庄。 谢锦词一愣。 小哥哥这又是哪根筋不对了? 如此善解人意的话,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恰此时,一旁有人赞叹道:“覆卿学问做得无人能比也就罢了,为人处世更是平易正直,对书童都如此周到细心,在下佩服!” “不错,长风兄素有贤德之名,不傲而谦逊,常常耐心与我讲经解义呢!” “是啊是啊,相信明年的乡试,覆卿定能一举拿下解元,为咱们白鹿洞书院争光!” …… 沈长风,字覆卿。 周围的夸赞声一句接着一句,谢锦词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