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要离开,正巧撞上一位婢女。 谢锦词眼熟得紧,这婢女正是薄情馆的人。 婢女显然没料到会碰见他们,尴尬地福身行礼,“沈公子,谢姑娘。” 沈长风瞥了眼她手里的锦盒,嗤笑,“来送礼?我怎么不知道薄情馆和郭家还有这等交情?” 婢女面颊微红,没敢接话。 谢锦词歪了歪头。 纯净的小鹿眼带着些许凉意,她淡淡道:“小哥哥,这锦盒里,有血腥味儿。” 婢女脸色大变,正要绕过他们进郭府,沈长风却手快地夺过锦盒。 锦盒落地,滚出一只首级。 血液已经凝固,不是顾明玉的又是谁的。 谢锦词后退半步,捡起一同落地的书信。 看了几眼,她冷笑,“这封信是姜姐姐写给郭家王爷的。她说顾明玉是小哥哥所杀……以姜姐姐的本事,不难知道小哥哥今日会来郭府。她既然知道,却还是送了首级与这封信。怎么,她想借郭家之手,除掉小哥哥?” 婢女咬唇不语。 谢锦词面不改色地用绣帕捡起顾明玉的头颅,连同那封信一起,重新放回到锦盒。 她把锦盒还给婢女,“郭家的人已经死绝,姜姐姐失算了。这东西,你还是还给她为好。” 婢女双手发颤地接过。 她目送谢锦词与沈长风一道走远,才察觉双腿发软得厉害。 她知晓沈家这位公子不是俗人,可这个小姑娘又是什么来头,竟然看见头颅还能如此淡定?! 沈家的人, 都是怪物吗?! 沈长风牵着谢锦词,慢条斯理地拐出长巷。 有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从长街尽头疾驰而来。 正是陆景淮。 他浓眉紧蹙,不悦喊道:“词儿!你不是说好等我来找你吗?怎的跟沈长风跑了?要是我晚些过来,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谢锦词还没说话,沈长风微笑道:“来得正好,你替我跑一趟恒阳府主簿衙门,就说薄情馆出事了,叫郭容卿亲自调集府兵过去。” “凭什么?!” 陆景淮龇牙咧嘴。 沈长风轻叹半声,摸了摸谢锦词的小脑袋,“我这妹妹真是乖巧可爱,将来也不知谁有福气娶她……” 陆景淮望了眼呆萌懵懂的小姑娘,咽了咽口水,颠颠儿地去帮沈长风办事了。 沈长风牵着谢锦词,继续往旧院走。 小姑娘轻声,“小哥哥,你用我来哄骗陆家哥哥,是不对的。” “夫子说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可是——” 沈长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串糖葫芦,塞住谢锦词的小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学人唠叨,跟个钱佳人似的,哪有男人会喜欢?” 小姑娘没好气地瞅他一眼。 来到旧院,沈长风让谢锦词乖乖呆在外面,自个儿踏进了薄情馆。 江南春夜,花好月圆。 薄情馆今日挂牌休整。 月光清透,小楼里静悄悄的。 少年踹开天字号雅座的门,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慵懒靠坐在窗畔,正拿人骨梳梳理漆发。 她已是四十岁的年纪,如云漆发中夹杂着数根银丝,分外醒目。 沈长风走到她身侧,勾起她的一缕长发把玩,嗓音温雅:“姐姐涤发时,用的什么香,真是好闻得紧。” 姜无忧抬手勾住少年的脖颈,媚眼如丝,“啧,公子竟然杀了郭家人和张知府?” “你说呢?” “沈长风,你是个狠种,算我没有看错你……” 迟迟老矣的美人,把那柄精巧的人骨梳放在窗台上,于月光下轻叹。 她不想对付沈长风的,可她必须那么做。 因为…… 木楼外,忽然传来整齐有序的军靴声。 是郭容卿带着上千名府兵到了。 沈长风从怀里取出贱籍身契,“你要杀的人,我已替你引来。这个,算是孝敬姐姐的。” 姜无忧一怔,接过册子翻开看了看,大笑出声。 她袅袅娜娜走到香炉边,揭开瓷盖,把册子点燃后扔了进去。 目睹火舌一点点吞噬掉那本册子,她轻叹,“这东西,现在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烧个干净,还那些女人自由身。我这薄情馆,恐怕开不了太久了。” 女人慢慢抬眸。 漆黑的眸子里,闪现出很多往事。 二十五年前,她也才刚及笄。 那时的她很年轻,也很貌美。 她费尽千辛万苦逃脱姜家牢笼,来到远离故国的一隅江南,建立薄情馆谋生。 本可以平淡自由地度过余生,可她偏偏该死,爱上了一个读书人。 那是个容貌俊秀的读书人。 他不知她是馆主,在看过她的一支舞后,竟要花重金买下她的初夜。 可是那个读书人迂腐又守规矩! 那一夜,他无视她搔首弄姿,无视她卖弄风情,就只是捧着圣贤书站在窗边,认真地在月色下研读。 她问他,是不是她不够美。 他红着脸,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说,她是他平生见过最干净漂亮的姑娘。 他说,他想考取功名,为她赎身,然后用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地迎娶她做夫人。 在那之前,姜无忧并未想过嫁给谁。 离开狄国,姜家人总会寻到她的下落,她贵为皇女,自会得到家族庇护。 而薄情馆,将会成为她最安全也最安宁的立足之地。 穿青衫的读书人,以为她不信,一本正经地发誓,说他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题名,绝不辜负她。 他的眼睛那么干净,那么诚恳。 少女心动了。 那一夜,正是月圆。 她取来红绳裁成两截,牢牢系在彼此的小指上,当做嫁娶的约定。 “郭容卿,我姜无忧从来不信任何人,但今夜,我信你。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的妻子,只能是我姜无忧!” “无忧,如果可以,就在窗边凝望明月吧。放榜后的月圆之夜,我就会回来。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他们额头相抵,互诉衷肠。 那一年,春天很暖。 她站在窗畔,目送他坐船赶考。 青衣儒衫的读书人站在船头,傻小子似的朝她挥手作别。 “郭容卿,我会好好看着明月的,月圆时,请你一定要回来!” 她含泪大喊。 可是呀, 她守着薄情馆,月圆了一年又一年,花落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能等到他归来。 她开始发脾气,她开始仇恨读书人。 她恨他们无情冷酷,她恨他们言而无信! 她杀了很多读书人。 但是,这并不能抚平她心里的伤痕…… 沈长风不知何时站到了临街的窗前。 少年回眸,笑眯眯扬起手中红绳,“姐姐,你戴着的红绳好特别,不如送给我?” 姜无忧抬头,下意识摸了摸小指。 小指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女人陡然涌出浓浓杀意,“沈长风,你怎么敢?!” 沈长风含笑掠出窗口。 姜无忧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薄情馆外,是黑压压的府兵。 他们拈弓搭箭,对准了姜无忧。 这个女人杀了无数读书人,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可薄情馆个特殊的地方,只要里面的人不出来,朝廷就无权过问。 而如今,那个被通缉的要犯出来了…… 羽箭如林,漫天呼啸! 姜无忧视而不见,只是惊讶地看着那个站在府兵中间的男人! 青衣儒衫,忍冬依旧。 虽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可她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郭容卿! 他是郭容卿! 无数箭矢穿透她的皮肉。 她从半空跌落。 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她始终盯着那个男人。 郭容卿也在看她, 目光呆呆的。 他只是听人说薄情馆有异动,这才带人赶来,没想到,竟然刚好撞上她从窗子里出来! 她怎么会出来? 她为什么要出来?! 箭矢还在射向那个女人。 男人低吼了一声“无忧”,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他背对着府兵,把姜无忧死死抱在怀里! 所有的箭矢,他一力阻挡! 万箭穿心, 不过如此。 姜无忧唇角渗出血液,不可置信地抬眸看着这个男人,“郭容卿……郭容卿!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害我苦等二十五年?!” 男人苦笑,举起断掉的小指给她看,“无忧,我想做知府,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可是,在我当上恒阳主簿返回故土的那天,却意外得知郭家干的龌龊事! “无忧,我是读圣贤书的人啊!在其位,谋其政,我是一府主簿,我是官啊,我是父母官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百姓被奸商欺压?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知府维护奸商欺凌百姓?!除了向按察使告状,我别无选择! “无忧,我娶你,就不能维护我的百姓。我维护百姓,就不能娶你……” 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三军面前,泪如雨下。 他当了二十五年恒阳主簿,无妻无子,无钱无势。 他帮了很多人,他无愧天下、无愧于心,却唯独愧对他深爱的女人。 所以, 他斩下了系着红绳的小指。 因为他根本就不配得到这个女人的爱! 姜无忧扑进他怀中,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儒衫,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原来,他从没有背叛他们的爱情…… 他是郭容卿,是那个迂腐又守规矩的读书人。 他,还是他! 十指相扣。 两道红绳,仿佛又回到他们的小指上。 容颜老去的美人,仍旧倔强,“郭容卿,我姜无忧从来不信任何人,但今夜,我信你。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的妻子,只能是我姜无忧!” 两鬓染白的读书人,泪流满面,“无忧,月圆了,我回来了,我娶你啊!” 二十五年前的月光,穿过光阴而来,温柔落在他们发间,仿佛白首。 箭矢穿透了两人。 他们依偎在一起,恰似初逢那晚。 今夜,月圆当如故,旧人复还来。 ^^ 姜无忧和郭容卿的故事,灵感来自于河图《如花》的歌词,如花等一个读书人回来娶自己,等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