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词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细弱身躯一震。 看清来人是沈三公子沈廷逸,她下意识低下头,迅速放下筷箸,起身站到一旁。 上回沈廷逸挨揍,她也在场,为了助陆景淮脱身,她急中生智喊了句“夫子来了”,吓得沈廷逸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好不狼狈。 也不知沈廷逸有没有认出她来,万一寻她的麻烦可就不好了。 钱佳人也骇了一跳。 虽然他和沈廷逸并无交集,但他听说过沈廷逸和赵楚阳走得近,所谓近墨者黑,赵家的一对子女尚且如此,沈廷逸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拿手帕擦擦嘴角,不愿再逗留,却在看见小书童惶恐的眉眼时,突然改变了注意。 且不说他和赵小姐相看的事,面前的这桌饭菜,是他钱家出的银子,为何沈廷逸来了,要走的人反而是他? 他习惯了隐忍退让,却一直忘了,无休止的忍让,只会助长狗的狂傲! 譬如沈廷逸,进门便直接开口让他滚出去! 凭什么?! 穿素雅粉衣的纤瘦少年,莹白如玉的脸上神色平静。 他重新拿起筷箸,嗓音轻而细柔:“词儿,你先回去吧。这顿饭,算人家欠你的。” 谢锦词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垂着头快步离开蔷薇厅,从沈廷逸身边经过时,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她摒弃掉一切杂念,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去子兰厅找江照昀! 沈廷逸嫌弃地瞥了眼瘦黄丑陋的小书童,像是眼睛被玷污了一般,又马上挪开目光,继续瞪着钱佳人,语气愈发不善:“本公子让你滚出去,你耳朵聋了吗?” 钱佳人小口吃着菜,视沈廷逸为空气。 赵瑾萱气定神闲地给自己盛了碗汤,淡淡道:“不知沈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看了眼沈廷逸,嘴角噙着疏离弧度,似笑非笑。 “这……自然是因为与赵小姐有缘,所以才会偶遇!” 面对赵瑾萱,沈廷逸立刻换了副笑眯眯的表情。 他厚着脸皮在她旁边落座,双眼放光地盯着她的面容看。 赵瑾萱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眸中染上几丝厌恶。 沈廷逸却一点也不自知,张口就夸赞她的妆容如何漂亮,宛如清水里的芙蓉。 赵瑾萱紧紧攥着汤勺,脸都黑了。 钱佳人瞄了眼她涂着厚厚妆粉的脸,一下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 赵瑾萱啪的一声将勺子丢进碗里,脸更黑了。 沈廷逸几乎要拍桌而起,指着钱佳人低吼:“你笑什么?!” 钱佳人心里发怵,不敢去对他的眼神,细声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说完,他以手帕遮面,又笑了两声。 赵瑾萱气得直发抖,“你竟敢笑话我?!” “钱佳人,本公子一早就让你滚,你听不懂人话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坐在这里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沈廷逸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隔着桌子揪住钱佳人的衣领,力气之大,直接把瘦弱的少年给提了起来! “住手!” 蕴含滔天怒意的咆哮声从门口响起,紧接着,一个海绿色牡丹连枝花瓶隔空飞来,准确砸在沈廷逸的手臂上! 沈廷逸吃痛,手上一松,钱佳人喘着气坐回到椅子上。 他看着阔步走进来的瘦高的少年,心头微微一跳,惊喜道:“江照昀?你怎会在这里?” 沈廷逸扶着自己的小臂,扭头看向来人,满脸阴沉,“你又是谁?本公子的事,你也敢插手?” 江照昀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沈廷逸。 他走上前,高大身躯在钱佳人面前缓缓蹲下,双眸满是担忧,“他可有伤到你?” 钱佳人揉着脖子嘤嘤道:“人家差点儿被他勒死了!” 江照昀攥紧了拳头,对他扬起一抹笑,“别怕,我在这里呢。” 被晾在一旁的沈廷逸气得不行,刚准备开口让小厮上去揍人,江照昀毫无征兆地起身,对着他的门面就是一记狠拳! 沈廷逸嚎叫一声,倒退着跌坐在椅子上,因为疼得眼冒金星,他身子一歪,又哐当一声滚到了地上。 小厮连忙上前想要扶他起来,却被他一把挥开,嘴里骂咧着:“蠢货!去打他们!往死里打!” 躲在槅扇背后的谢锦词,默默捂住了眼睛。 沈三公子这次挨打……似乎比上次还要不堪入目呢。 小厮得了吩咐,不敢耽搁,撸起袖子就朝江照昀冲去。 此时江照昀正在替钱佳人检查脖子,并没有留意身后。 眼看小厮的拳头马上就要落在他身上了,谢锦词紧张万分地喊了句“小心”,却见钱佳人一把推开他,用纤瘦的胸膛接下了小厮的那一拳! 江照昀回过神来,立刻与小厮扭打在一起!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瘦高,力气却远不足成年的小厮,几个回合下来,他身上多处挂彩,人也被按在了地上狠揍。 钱佳人胸口疼得厉害,额上冷汗涔涔,捏着手帕吐气道: “江照昀,打不赢你就跑啊,去钱府给人家祖父带个话,祖父肯定会派人来救人家的!嘤嘤嘤,要是陆二在就好了……” 沈廷逸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冷不防听见钱佳人这句话,不由得想起自己被陆景淮惨揍的画面,心中怒火更盛。 他高声:“使劲打!往死里打!这种人,就该让他长长记性!” 谢锦词缩在门后,又急又怯,脑海中突然蹦出小哥哥曾对她说过的一番话: “这世间的规则,本就是如此。”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若不锱铢必较、不以牙还牙,一味隐忍、一味宽容,到头来,被人踩在脚底的便是你。” “你现在还小,还不够强大,你做不到的事,我便替你做。” “等以后啊,你就明白了……” …… 不必等到以后,她好像已经明白了。 钱佳人的善良与隐忍,恰恰成为了沈廷逸欺辱他的基石。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不能隐忍,不能宽容! 要锱铢必较,要以牙还牙! 书童装扮的小姑娘,紧攥着衣袖,步伐坚毅地从槅扇后面走出来。 她踮脚拿下花几上的水月镜花宝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碎在地上! 瓷器碎裂的尖锐声响,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小厮一个不留神,被江照昀猛然翻身占据上风,下颌立刻挨了一记猛拳。 谢锦词神色冷肃,嗓音稚气未脱,却带着一股别样的沉静:“不要再打了!” 沈廷逸上下打量她,总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皱眉道:“区区书童,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谢锦词无畏地看向他,“今晚本是赵小姐与钱公子相看的宴席,却被沈公子打搅成如此。沈公子这般,究竟是不把钱家放在眼里,亦或是不把赵家放在眼里?” 她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攥着袖口的指尖隐隐发白。 她在赌。 赌沈廷逸对赵小姐有情,赌他忌惮世家大族间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果然,沈廷逸听了她的话,瞬间变了脸色。 他惊愕地看向赵瑾萱,声音有些颤抖:“赵小姐当真是在与钱佳人相看?这,这怎么可能?” 赵瑾萱深深看了眼谢锦词,艳色唇瓣冷冷勾起,“我的事,好像还轮不到沈公子过问。” 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受了挫,沈廷逸只好把矛头转向钱佳人。 他指着钱佳人冲小厮喊道:“别打地上这个了,去揍那个娘娘腔!” 小厮得了吩咐,立马推开江照昀,从地上爬起来扑向钱佳人。江照昀见状,双眉一拧,一个箭步紧跟其后。 “等等!” 小厮的手还没碰到钱佳人,突然听见自家公子喊停,他愣怔的工夫,人已经被江照昀一脚踹到了地上。 沈廷逸神色莫名地盯着钱佳人,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小书童的话。 是了,不论钱家或赵家,都是他不能不畏忌的。 纵然沈家在临安势力雄大,可钱家与赵家又何尝不是呢? 他做惯了要风得雨的沈三公子,却在这一刻清晰知晓,钱佳人,他动不得! 小厮被江照昀踩住后背,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哎哟叫唤着,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 沈廷逸艰难开了口:“别打了,你先回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蹙眉补充道:“记得和我母亲说一声,我今晚不回去了。” 江照昀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见他神色恹恹,并不像在说假话,这才松了脚上的力道,任由那小厮狼狈地爬起来。 “公子,那个娘娘腔……” “我叫你回去!” “是……” 小厮瞅了眼自家公子黑如锅底的脸,灰溜溜地走了。 钱佳人松了口气,委屈巴巴地捂着胸口,小声啜泣起来,江照昀则手足无措地在一旁轻哄。 沈廷逸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终是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蔷薇厅陷入诡异的静默,唯有汤勺与碗壁触碰,发出轻微的脆响。 赵瑾萱优雅地喝完早已冷掉的汤,理了理肩上雪氅,姿态高傲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淡声道:“饭局已赴,多谢款待。” 水蓝色的曲裾轻扬摇曳,少女踩着东珠绣鞋,一步步走向门口,窈窕身姿,仙气飘然。 经过谢锦词时,她脚步微顿,目光似笑非笑地从那张瘦黄的面容上逡巡而过。 谢锦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