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的卫公大纛立在山梁,有箭矢穿过留下的孔眼,也有火箭燃烧痕迹。 作为一军根本的大纛,自不怕火箭燃烧,有基本的防火手段。 张飞拄矛眺望战场,视线之内右军、虎牙军、田豫征东军混在一起,大小六十余个方阵逐次展开,十分稳固。 而汉军阵列外围,是数不尽的魏军的骑士,实在是太多。 凡是魏军骑士所在,就是黑黄一片,人马黑压压麻漆漆。 大口喘着气,张飞抬手握住胸口一杆箭,轻易掰折丢弃在地,他脚下战死的魏军尸体交叠,一名躺着的魏军军吏一脸血污,胸口被一口剑贯穿,被钉在地上,口唇张合,用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张飞,想要说什么。 张飞侧头,可见己方稳固的阵列群中,曹彰百余骑已被合围,无力突围,也跑不动了。 追随曹彰的骑士要么战死,要么突围而出,如今就剩这么一点精疲力尽的残兵。 田信健步来到张飞边上,提着葫芦不时饮两口,看明白战场局势后:“可留其半。” 十万步骑,留下五万人,已经是稀世大捷了,不亚于襄樊之战的斩获。 张飞也伸手从亲兵手里拿起圆肚长颈酒瓮来一口,斜眼打量红漆镜甲,就脸上没有血迹的田信,一时间有些无语。 再看田信身后,有人抱着鹰脸战盔,有人抱着闪电尾战盔,还有拄着方天戟、日月双槊、双鞭的亲兵,有的亲兵背负标枪,甚至还有两个亲兵扛着一面镜面钢盾。 除了这些,还有刘若、费耀、司马懿战旗被带来,旗帜半卷在旗杆上,由亲兵扛在肩上。 张飞看不出田信的心思,甚至看不出田信的情绪。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杀戮之后的激亢,更无右军引发的恼怒。 仿佛一个田间劳作的农夫,正端一碗避暑浆水饮着,打量田地收成。 不像一个将军,更不像参与厮杀的猛士。 也看不出田信对自己的情绪,是亲近,还是疏远? 张飞心里没底,对战场势态不做评估,解释说:“是某为仲翔先生复仇,坏了大计。” “不,翼德公此言有失偏颇。” 田信又饮两口糖水,指着曹真所在的土山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十万带甲之士?既然不能全歼,与其损伤数万将士,还不如就此围三缺一,给一条活络。” 换一口气,田信挤出笑容:“以一万伤亡换俘斩五万,便是全胜。若不给活路,逼迫曹真殊死反抗,我军或许要用四万伤亡才能全歼其军。” 四万伤亡,撑死能救活一半老兵,余下两万人要么阵亡病死,要么残疾。 魏军殊死搏斗的话,即便全歼,扣除阵亡、残疾,己方又能获得多少可用的俘虏? 全歼曹真的代价有些大,如果一死一伤,边上还有曹休、张郃、孙权这些人。 如果给曹真一条活路,己方打个俘斩五万,正好能消化干净,不会撑着。 张飞有些诧异,想不明白田信正值好斗的年纪,怎可能有这么深沉的耐心。 见田信似乎真的不计较自己急躁进军引发的战局变动,张飞讪讪做笑:“孝先厮杀劳累,不若某督兵上前厮杀,孝先据此高处指挥调度?” “我还能战,我与翼德公分向杀出,可好?” 田信回头看一眼北方漫山遍野追捕溃逃魏军的部属,跟在身边的只剩下左卫营、右卫营,以及充当总预备队的田纪征北军三个营。 哪里还敢放任张飞继续上阵厮杀? 深怕张飞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张飞必须活着,张飞如果没了,鬼知道马超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不能只考虑眼前这一战,要考虑五年后、十年后的事情。 跟张飞分掌兵权,就算有矛盾,也能摆出来商量解决。 如果张飞没了,关羽岁数摆在那里,那些人肯定会把马超推起来,谁也无法猜测马超会有什么出奇的想法。 没人能控制马超,推马超上来的人更不可能控制马超。 与其到时候为难,不如早作预防,将马超压死,让马超去跟赵云作伴,赵云自然会教马超做人的道理。 田信做深呼吸,不时饮一口温热红糖水,或者抓一枚果脯丸塞嘴里咀嚼,目光打量战场各处,落到了曹彰所在。 那里曹彰百余人已经弃马,纷纷刺死自己的马儿,围成一道死马墙。 回头再看,关羽即将抵达战场,魏军各部也在调动。 不想张飞说:“孝先,曹彰终究不凡,不应死在凡夫之手。” “好,我去送他一程。” 田信握着葫芦走下山梁,身后亲兵甲士紧随,陈公战旗移动,沿途厮杀劳累的右军阵列左右分离,让出一条通道。 他到来时,曹彰拄着一杆戟勉强能站立,背负的曹字战旗已经血染,布满箭矢洞穿的孔眼,本人躯干、四肢中箭十二三,头盔上横着三支箭未能贯穿。 曹彰身边的骑士多已受伤,疲倦不已,或用长兵支撑站立,或握剑坐在马尸边上发愣、等死。 见田信渐渐走来,曹彰失血过多反应迟钝,用疑惑眼神看着田信,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听到难免关羽金鼓进击之声,前后左右也爆发出欢呼之声,汉军终于在关羽指挥下发动总攻。 已不影响这里,田信担心张飞上阵厮杀扑倒在地,关羽、张飞也怕他在厮杀时失手。 来处理曹彰,既有荣耀,也能让大家安心。 见曹彰惨烈模样,田信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葫芦递出,身后亲兵上前接住,举着给曹彰送过去。 如果汉军兵败,此刻的曹彰,就是那时自己的写照。 相隔七八步,曹彰接住葫芦闻了闻,仰头饮一口,又饮一口,还饮一口,转手递给身后的甲兵。 他张开口颤音:“放子建一条生路,可好?” “我无意杀曹子建,要看他如何选。” 田信说着从背后拔出青霜剑一抛,青霜剑在空中颤鸣,落在曹彰脚前,剑刃没入土中半尺。 曹彰拔出青霜剑,紧握着,细细审视,说:“子建纯良柔善,可惜生在乱世。” “是呀,可惜生在乱世,也可惜我等生在乱世。” 田信转过身去,仰头看天际云雾:“我不杀曹子建,你若有遗书,我遣人送予曹子建。” 曹彰抬手解开盔带,从头盔里取出一封帛书递给身后甲士手里,洁白帛书被两人血手染黑。 递出帛书,曹彰转身看着百余血战余生的吏士:“诸君,我为家国厮杀,死得其所而已。诸君又为何载?不若存留有用身。” “君侯?” 这些吏士悲呼不已,曹彰艰难盘坐在地,本想朝着东北邺城方向,想了想还是朝着北邙山妻儿所在坐下,反握剑,带着悔恨刺穿自己咽喉。 两行眼泪淌出,染湿脸上血渍,泪水顺着下巴滴落,鲜红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