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俺说的。”沈亮提着枪,拔开人群,坦然走到廊檐之下。 “你叫沈亮?”闵元启眼睛一亮,他一直在等着人说出沈亮说的话,结果自己的旗军没有一个吱声的,反而是一个外来的匠户先开了腔。 “是俺。” “你这匠户反倒比当军的有胆气!” “俺原本是营兵。”沈亮很从容的环顾一下四周,发亮的眼神震的很多原本不服气的旗军们纷纷躲避开他的眼神,就算是闵元启,看到沈亮的眼神时也是微微一震……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冷漠,淡然,毫无生机,看着别人的时候,仿佛四周所有人都是空气,或者就干脆是死人。 闵元启的经历和见识远远超过眼前所有人,他拥有后世信息爆炸时代的经历和学识,他的知识储备,哪怕在历史上只是一小块,也是足够秒杀眼前的所有人。 他的武艺来自现在这个身体,也是世代家传,包括军学,指挥,个人技艺,也是全套的本事。 但当着这个不起眼的营兵之前,闵元启也是情不自禁的避让了一下眼神……这种气息,这种明显的杀机,甚至视生灵为草芥的内里,却是两世为人的闵元启都远远比不上。 “俺原本就是登州巡抚孙军门麾下标营的营兵,登州之乱俺们营被打散了,俺和兄长从乱兵中一路南逃,到了大河卫这里重新当了匠户,算是安了身……眼下这情形,就是俺们跟着将官们上沙场,有进无退,迟疑犹豫,就是一个等死!” 很多旗军听到了沈亮的经历,均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厮跟着兄长,各人原本就当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匠人学徒,做活计时,沈亮也显得笨手笨脚,为这事底下很多人议论过,都说这小子怕是一个笨蛋,要么就是个好吃懒作不肯认真学手艺的浪荡子。 谁知道这人居然是杀场上活下来的营兵,按他的经历,先是在登州抚标营,然后在登州兵乱里活了下来,登州之乱很多人俱是知道,当初闹的厉害,死的人怕有百万以上,有很多山东那边的逃难到了江北一带,在徐州淮安各地陆续安了身,按这些人的说法真是九死一生的经历……这沈亮平时蔫人一个,谁料居然还有这么令人惊心动魄的过往? “闲人都回去。”闵元启向沈亮点了点头,转头对所有人道:“底下的事自有我料理,愿留下来‘商量’的自愿留下,不愿留的赶紧离开!” 闵元启的话显示出了绝对的权威和不容质疑,没得商量的力量。 在犹豫片刻之后,王鸣远便决定带着二妹离开。 王鸣远略有一些惭愧,更多的还是不赞同和反对。不管怎样,哪怕是朝廷失了纲常秩序,为臣下的也理应拾遗补缺,主动替朝廷弥补好过失,这才是忠臣义士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杨世达藐视官府权威,军镇客兵生事,越是这种乱糟糟的时候,本地的卫所军应该不生事添乱,静待朝廷处置…… “闵家兄长一切小心。”二妹离开时,却是仿佛看出了闵元启的决心,小声提醒了一句,这才与家中老仆一并搀扶着受伤的兄长离开。 闵元启微微点头,现在看来,男子未必比女子多懂得道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王鸣远见事不明,比起他的妹妹可是差的远了…… 关磊深揖之后离开,诸多的旗军犹豫之后也是陆续离开了。 眼前明显要发生大事,很多人虽然义愤,但看一下在远处围看的家小,一时也难下定决心……闵百户显然是要去和杨世达厮拼动手了,那个眼神贼亮的登州营兵说的就是这意思……既然官府不理会王百户被抓,军户生命受到威胁的事,那么杀一个贼盐枭佐杂官又是多大的事情?有这个话头在前,闵百户要人自愿留下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么? 人们尽管有十分愤怒的情绪,但一贯的谨慎小心还是使他们更顾家惜命……虽然可能盐池的事完了,以后还得吃糖咽菜,但好歹能活下去。只是客兵征粮的事若是压下来,日子就会弄难过,弄不好家中得有人饿死,甚至卖儿卖女。但事未到临头,怎么知道会没有丝毫转机?在愤怒,疑惑,胆怯,惶恐,惧怕等若干情绪的影响下,离开的人虽然脚步沉重,心有不甘,但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妇人们议论声响很大,也有一些尖嗓子在叫骂着什么,在原本寂静的村庄显得格外刺耳……这想必是妇人们听说了要征粮的事,加上盐池的事情不顺,几件事迭加,使原本充满希望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堕入了井底……这种落差之下,沉不住气的妇人们开始哭骂起来,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在各种声响中,隐隐就有一些对闵元启的抱怨,闵元启站在廊檐之下也是听到了。 人心就是这样,闵元启现在的威信还没有高到叫人无条件信服的地步,到目前为止,他就是给一些匠人和训练的旗军们每天发四升粮,还有一些免费的饭食,但大伙儿也是拿刻苦训练和每天从早到晚的贪黑劳作换来的……闵元启可不是那些贪婪无理的武官,他们能极力的压榨自己治下的军户,把旗军和家属们当成苦力农奴来使唤,并且毫无愧疚之心,可是他们换来的也是敷衍样子的活计和背地里的唾骂……虽然闵元启没得到更深层次的支持,但最少百户下的旗军和他们的家属们最少不会在背地里唾骂他! 现在这种时候,希望象是落个空,更多的祸事在暗夜里排队等着上门。妇人们生气,惶恐,加倍的焦虑,在情急之下人都会找一个泄愤的孔洞,惹出事非来的闵元启挨几句骂,岂不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当然,这些人们也不会理解,闵元启和杨世达爆发的冲突是他有意为之……旗军们过的太苦了,被压榨的也太狠,这些人已经在多年的苟且之下变得无比的懦弱和无用。就算闵元启有心要当一头狮子,但也得先把部下们骨子里的狠劲给逼出来,不竖一个大敌,没有一个敌人,怎么能鼓励起人们的心气,真正的建立起一支能对敌的武力?以闵元启的认知,在大明崇祯十七年这个末世,又怎么可能保的住钱财富贵?就算要一路南逃驾船出海,没有武力就是别人刀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罢了…… 在当初决定不交银时,闵元启可能只是单纯的愤怒,甚至动手的时候也是冲动的情绪化决定,但当事后这十来天里,闵元启早就把事情想的相当通透了……闵乾德早在十天前就派人送信来,问起与杨世达的事,这位老叔相当关切,闵元启能感受到闵乾德的关切之情。 宗族的守望相族,血脉之亲,在闵乾德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回想起当年,闵元启被迫搬离千户所城的时候,对这位族叔不能没有半点怨恨,现在回想起来,身处高位居于所城守护整个家族,这事情当年的闵元启是万万做不到的,宗族的决断也不能说是错误。闵乾德的信中直言想去府城设法解决这事,托某个关系较为亲近的指挥同知,再约几个在地方有势力的乡绅,然后赔上几百银子给杨世达,脸面和实惠都有了,大河卫好歹也是军队卫所,不象是一团散沙的地方村落,闵元启还有官职在身,未必杨世达敢杀官造反?当时打起来,吃亏的也不是杨世达本人,而是关二等几个青皮混混,这些人的贱命不值钱,况且只是伤了人没有人命,花几百银子这事也差不多能摆平了…… 但闵乾德没有提过河交交银的事,事情很明显,连李可诚这个千户的船也得交银,就算闵乾德托到指挥同知一级,杨世达最多拿赔偿的银子揭过此事,但此后的盐船该交银还得交银,而且说不准第三百户的盐船还会被刁难,甚至会被加收银两…… 闵元启直接谢绝了叔父的好意,并且很明确的告诉了闵乾德,军户也好,闵家子弟也罢,安闲废弃太久,如果想在这样的乱世中自保,野心和狠劲还有杀性都必不可少……若没有这些东西,就算赚了钱,身披坚甲手执利刃,到最后也不过就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赤子怀金过闹市就是自取祸患,如今盐池成功在即,如果不把百户下的旗军们逼出狠劲来,将来赚了钱也就是替别人敛财罢了。 闵乾德接了信之后,可能也是感觉闵元启说的在理,此后闵乾德便没有再过问这事,既然闵元启已经开始折腾出一番局面,并且意志相当坚定,闵乾德这个族叔当然便是只能支持到底……闵元启估计,所谓的到府城斡旋根本就是哄韩森的话,闵乾德要做这事需要早做,现在双方又起了新怨,哪里能这么轻易的斡旋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