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便急了,张凤山原本一直在把玩着一柄白铜烟锅,听到这话后便是猛地往地上一丢。这是他全家最值钱的一件物事,但现在他没钱买烟草,要等真正安顿下来,开块地种下烟草种子,等烟叶长好了,剖好了晒干了,他才会有烟抽……烟瘾很大的不仅是张凤山,还有刘德,李天生几个,工匠辛苦,能在一天完活之后,回到赤贫如洗的家里,看着老婆孩子乱糟糟的,心情更差,那时候能有一口烟抽,一天的烦闷就能消解掉不少。 越是穷人,抽烟的越多,京城到河北山东和昔日的辽东,抽烟者甚众,这股风气也是逐渐南下,现在江北一带抽烟的男子也是越来越多了。 “这狗攮的世道。”张凤山气的浑身发抖,说道:“就不能叫咱们过几天安醒日子?” 越是老实人,生起气来时便越是可怕,众多匠户身有同感,不少人气的脸色通红,跟着张凤山一起叫骂起来。 …… 沈永回到自家宅前,和妻子说了几句话,儿子凑过来要糖吃,叫他一巴掌打跑了。 五间一并的房舍比普通的民居要大不少,这里毕竟曾经是营兵的军营,一间屋子得准备睡十来个人,太小了铺排不开。 沈永原本对眼前一切很满意,现在看着五间开着门的房子却是生起了闷气。 房子再好,很可能自己住不下去,这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回到所城那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两间小屋,想想就他娘的糟心! 在屋子东头响起了一阵打磨声,沈永转头看过去,却是见到兄弟沈亮正蹲在地上磨着一柄生了锈的铁枪枪头。 “兄弟磨枪头做甚?”沈永走过去道:“想去弄个野物开荤?这边我看过了,林地稀疏,怕是没甚野物。要是打野鸭野鸡,还是得想办法做个弓,你投枪虽准,那猎物太小了也是投不准。” 沈永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沈亮年龄在二十七八,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沈亮平素沉默寡言,沈永知道这个兄弟曾经受创颇深,是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平素里沈亮活计也做的不多,若兄弟要打猎散心,沈永也觉得总比一直在家里闷着好。 “不是打猎。”沈亮抬起头来,沈永此时才看出兄弟神色不对,脸色虽是平淡,但两眼却是在发亮,隐隐间有杀气显露。 当年在登州时,沈亮十六岁便入营当了兵,其后上过战场杀过人,每次再出征时,沈永便是发觉兄弟是这般脸色,当年沈亮年未及二十,却是厮杀过多次的老兵劲卒了。 “二弟。”沈永沉声道:“是谁招惹了你,了不起厮打一番,却不可弄出人命。咱们南逃时你杀过好几人,那是抢夺咱们食物的匪类,杀了不犯王法,也不伤天和。若寻常拌嘴便要杀人,就算官司不理,将来总有神明报应。” “神明报应俺是不信的。”沈亮突然笑了笑,说道:“孔有德耿精忠几个在俺们登州杀了多少人,城内外住着二三十万人,东江兵祸害完了,死剩下的一万人怕也没有。他们在吴桥一路杀回俺们登莱,死了怕不下百万人,不光光是杀人,他们被辽西兵围在登州城里的时候还吃人,俺们在城外都看到他们在城外支着大锅煮人肉,人头,人腿,人的胳膊膀子和心肝都在锅里漂着……要是真有神明,这些畜生怎地还在辽东鞑子那里当了大官,享着富贵荣华?这样的贼老天,俺却是不信,死了也不信,下地狱也不信!” 沈亮说话时的眼神已经是亮的渗人了,沈永被兄弟说的唉声叹气……沈亮说的沈永怎么不知道? 登州围城战异常惨烈,孔有德等人知道城破之后就是一个死,事实也是如此,毛承禄等被俘武将押到京师后直接就凌迟处死了。这些东将叛将带来祸害实在是太大了,老实说就算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沈家兄弟都是登州卫的世袭匠户,不过沈永是匠户,沈亮算余丁,后来日子难过便索性当了营兵,登州当时重火器,城中有好几百葡萄牙人,有葡萄牙传教士和技术人员,也有葡萄牙雇佣兵训练大明将士使用火器和排兵列阵。 沈亮是在副将张焘麾下,这人是巡抚孙元化的亲信大将,但和孔有德等人关系也好,其部下也和东江兵牵扯颇深,孔有德等人从吴桥杀回来时,孙元化急派张焘带兵防御,结果张焘本人被俘,总兵张可大兵败后自杀,两人部下六千多人被孔有德裹挟入了叛军的军营。 到朱大典带兵和辽镇兵马到山东,东江兵却不是盔明甲亮的辽镇兵的对手,被围之后朝廷腾出手来开始肃查张焘的残部,沈亮眼看着很多同袍被逮捕拷打,有的直接被斩,当时便和一群袍泽杀出军营,当时父母亲族几乎死光,沈亮带着兄长妻小一起南逃,途中经历千辛万苦才到得江北地方。 所幸登州兵乱南逃的人极多,朝廷后来内外交困,登州地方打下来之后恢复的极慢,地方秩序一团混乱,沈家兄弟担心了好一阵子,结果发觉根本无人理会他们的事,这才安心在大河卫住了下来。 只是他们还是被坐实了军户匠人的身份,毕竟从登州南逃,身无分文,只有一身铁匠技艺可用,能活下来就算不错,只是日子过的比在登州时还艰难的多了。 沈永听的心情也是压抑下来,平静了一会儿之后才道:“神佛报应的事,谁也说不准,二弟以后莫再人前说,防着生事惹祸……你纵不信报应,也该晓得咱们到这百户过活不易,有好房住,也有口饱饭吃,现在听说闯逆一路往京师打,这世道还不知道会乱成啥样。我看这闵百户是个有心人,知道赚银子,也知道要练兵自保,这人做事豪爽大气,对下头的人也够仁义,这样的好地方呆着可是不易,就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了兄长我和你嫂子,侄儿想想……” 沈永是苦怕了,他才三十来岁,可是鬓角已经有明显的白发,脸上也有深刻的皱纹,他是个铁匠,力气锻炼的很大,沉重的铁槌能一直挥打,直到将要打的器物锻打成型。但他的身体并不比普通人壮实,只是两只胳膊略粗一些,这是长时间的刻苦劳作加上营养不良透支了生命力的结果…… 眼前的生活,确实是叫沈永相当满意。 不错的新房,还算宽泛的环境,更有仁义且有实力的百户官保护着,盐池的事沈永和刘德几个也常议论,各人都感觉这事应该能弄的成,若这事成了,按闵百户那宽仁的性格,怕是大伙的日子都会过的好很多…… 所以下午闵元启问各人怎么打算,要不要留下来时,几乎所有的工匠都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留下。 沈亮站起身来,虽然眼神吓人,但脸上还是有笑容,他对沈永道:“兄长你只管好生做你的活计,将来有了钱多买些肉补身子,今日我不是去寻私仇,是去闵百户那边投效听用……” “啥?”沈永道:“你是匠户余丁,这边不是营兵,怕是用不到你吧?” “要是寻常人是不用,”沈亮笑了一下,说道:“闵百户这人我这些天一直瞧着,其实他和孔巡抚,王道台他们挺象,做事都有主张,能拿定主意,就是孙军门大人把心全用在造火铳红夷大炮和火炮上了,当官实在不内行,但其实孙军门也是聪明人……说远了,闵大人也聪明,我看他心思是用对路子了,别的都是假的,赚银子,买粮,对下属仁义,训练将士又严厉的很,这样的人就算不能飞黄腾达,在乱世里头也能带着身边的人活下去,还能活的挺滋润……既然是这样,今晚出了王百户和闵小旗,梁小旗被抓的事,正是闵百户用人的时候,俺此时一去,咱们家在这里就算是立稳脚根了!” 沈永这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兄弟在这里磨了半天的枪,把那两边开刃的枪头磨的雪亮。这柄枪是五尺短枪,但枪头却是两边开刃的大枪枪头,是南下时在路边捡的,估摸着也是逃难的人为了自保随意拼凑的长枪,沈亮得了这一柄枪后连续杀了好几人,就算到大河卫用不着了,这柄枪也是一直没舍得丢。 在沈亮装上枪头之后,屈了屈长枪,有弹性的榉木长杆弯了弯又崩的一下弹了回来,沈亮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沈永道:“兄长俺去了,你自家多加小心。” 沈永知道兄弟的打算后就不拦着了,就象当年沈亮去当营兵,也是上战场出生入死,上阵之前也是一句兄长俺去了,你自家多加小心。 每次告别都是很随意,但兄弟二人明白,沈亮一去很有可能便是回不来。 沈亮是绝不会学那些残疾的老兵,在战场上断了胳膊少了腿,得不到几个抚恤钱,当兵成了残疾回来还得家人供养,朝廷可不会理会,回家之后就成了累赘,天天生闲气,打人骂人是常有的事…… 沈亮当兵那天起,就是怀着要么全须全尾的回家,要么就不回家的打算,这小子从小就是倔脾气,沈永这个兄长也是没办法,当年是沈亮拿回了五两银子,使全家人吃了好一阵子的精白面,然后每个月都能多好几斗粮,孙元化这个巡抚还算清廉,登州兵的粮饷都是能正常下发,沈亮被挑到了火铳队里,和葡萄牙教官学习队列和打放火铳……那几年沈家的日子算是过的不错了,有点儿蒸蒸日上的感觉。 正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才会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