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闸警署坐落在上海公共租界,苏州河边,办公区是三层欧式小楼,外壁涂着醒目的红漆,显得气势宏伟,高耸的围墙遮住了外人窥探的视线,厚重的大铁门旁边立着一对石狮子,左右站着守岗的警员,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旧闸警署”牌子。 陆何欢一阵风似的冲到警署大门,警卫吓了一跳,急忙拦住陆何欢。 “站住!干什么的?” “我有急事!” 陆何欢试图绕过警卫,但却被警卫死死拦住。 “来这儿的谁不是有急事?” “陆祥是我父亲!” 陆何欢情急之下,不得不搬出父亲为自己求方便,谁料警卫以为他大放厥词,反唇相讥。 “包康还是我大哥呢!” 就在陆何欢与警卫纠缠之时,一个温婉的女声忽然从警卫背后传来。 “何欢?” 陆何欢隔着大门循声望去,一个二十岁左右,留着荷叶头的姑娘跃入眼帘,乌发雪肤、温婉清秀,正是他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包瑢。 包瑢套着白大褂抱着一堆厚厚的文件,正惊喜地看着陆何欢。 “何欢,早就听说你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包瑢迎上来,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警卫见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苦着脸偷偷溜走。 陆何欢趁机走进门内,细细打量包瑢,终于认出。 “小瑢,你怎么在警署?还穿着这一身?” 包瑢腼腆地笑笑,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托我哥哥的福,我现在是法医了。” “女法医?”陆何欢不可置信。 话刚说出口,陆何欢就想起包瑢的兄长包康是警署署长,对此也就不足为奇,他嘴角泛起浅笑,一脸欣慰,“不错,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鼻涕虫长大了。” 包瑢脸上一红,头微微低下,紧紧地抱着文件。今日得见故人,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问起。 “在大不列颠过得好吗?”包瑢挤出一句话。 “挺好的,你呢?” “挺好的,就是少了一个好朋友。” 陆何欢知道包瑢是在说自己,有些尴尬地笑笑。 包瑢察觉出陆何欢的尴尬,急忙转移话题,“听说你要入职当警员了?” 陆何欢点点头,“今天就是来入职的。” “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包瑢笑着说。 陆何欢点点头,语气突然变得急切,“小瑢,凌嫣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凌嫣怎么会变成杀人犯了?” 包瑢笑意顿敛,似是料到如此,又似意料之外,“我也不清楚,那个时候我还没来警署当法医。” “能不能帮我问问你哥哥?” 包瑢犯窘,“何欢,我不是不帮你,你也知道我哥那个人,我回来时听说了凌嫣姐的案子,问过他一次,可是他凶巴巴的,说已经结案了,只是凶手跑掉了,还让我以后做好本职工作,别乱打听。” 陆何欢不好再为难包瑢,点点头,“我知道了,小瑢,你先去忙吧。” 包瑢迟疑,想要和陆何欢细细长谈,但见对方似乎有些心急,只好故作大度,“嗯……那好吧,何欢,改日抽个时间给你接风洗尘。” 陆何欢点点头,匆匆转身离开。包瑢看着陆何欢的背影,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陆何欢对警署的布局一览了然,他疾步来到档案室。档案室有警卫看守,他向管档案的女警楠姐敬了个礼。 “你好,我是刚入职的警员陆何欢,我想要看一下凌嫣杀人案的卷宗。” 楠姐看到陆何欢帅气俊朗的外形,春心荡漾,冲陆何欢抛了个媚眼。 “叫我楠姐。” 陆何欢为人耿直,见女警之举,一头雾水。 “楠姐,你眼睛有问题吗?” “是啊,风大,眼睛进了沙子,你能不能帮我吹吹?” 陆何欢愈加疑惑,“室内怎么会有风呢?是不是得了眼疾?你还是去看医生吧。” 楠姐愠怒,见陆何欢如此不解风情,瞪了一眼便没好气地敷衍过去。 “要看卷宗必须请示包署长。” 陆何欢又匆匆走开,直奔署长办公室。 包康正在办公室向上海公共租界总督察长戈登汇报工作,戈登坐在椅子上翻阅文件,他三十出头,长得金发碧眼,宽额高鼻,神态之中显得庄重威严,以至于包康每每见其都不得不谨言慎行。 包康今天特意拾掇一番,但见他身材魁梧,一身警服干净利落,就连衣领最上面的扣子也工整地扣着。头发打了发蜡,油光锃亮地背到脑后,脸上流露出谄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向戈登汇报工作。 “总督察长,刚才跟您汇报的就是近几年我们警署破获的一系列重大案件,这些案件在上海堪称奇案,如果没有我们警署全体同仁的努力,很有可能会变成悬案。” “现在许多警署都有不少陈年旧案,旧闸这一点做得ve ygood。”戈登神色满意地点点头。 包康又打开书柜,拿出一堆感谢信和几面锦旗。 “您看,这都是上海市民给旧闸警署和我送来的锦旗和感谢信……” 戈登看着一面锦旗,“‘包康包康,保民安康’,是在说你吗?” “惭愧,惭愧。”尽管嘴上说着惭愧,包康仍是大言不惭地连连点头。 戈登合上材料,颇为满意地起身看向包康,“goodjob,恰好这个月,我身边的督察MR.ZHANG被调走了,你就过来顶替他吧,嗯,下个星期一上任。” 包康喜形于色,向戈登敬了个礼,“谢总督察长!” 不过,包康似乎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他被升职的喜悦冲昏头脑之时,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陆何欢闯了进来。 戈登和包康吓了一跳,同时看向陆何欢。 陆何欢见到戈登一愣,良好的修养让他克制内心的焦虑,礼貌地冲戈登点点头,继而转向包康。 “包署长,我有事找您,凌嫣杀人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卷宗在哪?” 包康疑惑地打量了陆何欢一阵,半晌才认出来。 “陆何欢?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不知道我正在跟总督察长戈登先生开会吗?神圣的苏格兰场没教过你怎么敲门吗?你是不是喝洋墨水喝傻了!” 陆何欢见包康如此反应,转身向戈登敬了个礼。 “报告总督察长,我是新入职的警员陆何欢。我怀疑三年前的凌嫣杀人案有蹊跷,嫌疑人凌嫣也始终没有归案。我正式申请调查这件悬案。” 戈登听到陆何欢一席话,忿忿不满。 “包署长,你刚刚不是说陈年旧案已经全部结案了吗?怎么又出来一桩凌嫣杀人案?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督察长,我……这……”包康一时哑口无言。 戈登冷哼一声,“想不到旧闸警署的丰功伟绩都是包署长报喜不报忧得来的……我看你还是继续履任署长一职,既然百姓都说‘包康包康,保民安康’,我想你一旦升迁,他们也会想你的。” 戈登愤然离去,包康见升职的美梦转眼化为幻影,岂能甘心。 “总督察长,您听我解释……” 包康欲追上去,陆何欢挡在包康面前。 “包署长,我看就算您追过去,总督察长也不会改变主意,您还是关注一下凌嫣的案子吧。” “陆何欢,你被开除了,给我立刻滚出去!”包康气极,咬牙切齿地瞪着陆何欢,粗声咆哮。 陆何欢一脸无辜,“包署长,凌嫣的案子……” “滚!” 包康气炸,原本梳得利落的头发此刻也蓬松开来,如同一只老虎,而陆何欢就是送入虎口的小羊。不过老羊连连跑过来护崽了——陆祥披着警服闯进来,他四十多岁,天庭饱满,鼻翼饱满,耳大垂厚,眉目间和陆何欢有几分相似。他早就收到消息,陆何欢已经到警署了,于是慌忙赶来。 陆祥一脸讨好,“包署长息怒,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惹您生气了?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包康一脸嘲讽,“哼,陆副署长真是教子有方,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刚刚在我向戈登总督察长汇报工作的时候突然闯进来,翻出凌嫣的陈年旧案,现在我的升职泡汤了!既然我走不了,你也别想爬上来!” 陆祥气得深呼吸,瞪了一眼陆何欢,随即整理情绪继续求情。 “是我没教育好犬子,包署长大人有大量,随便给他个处分。开除……太严重了。” “你儿子是从苏格兰场回来的大人物,旧闸警署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还是请他高抬贵手离开吧,不然我能不能坐稳包署长的位置都说不定。陆副署长要是没什么公事就出去吧,我跟你一向也不是志同道合,没什么可聊的。”包康阴阳怪气地不依不饶。 陆何欢看向陆祥,父子久别重逢,情绪激动,“爹……” 不料,他刚刚张嘴,就被气愤不已的陆祥打断,“别叫我爹!” 陆祥气急败坏地离开,陆何欢追了出去。想来这对父子一定是上辈子的冤家,就是不知道谁欠谁的。 与陆氏父子刚刚争执过的包康火气未消,他在警署院子里一边翻腾草丛,一边喃喃自语。 “姓陆的没一个好东西,老子一见到就倒霉,倒大霉!” 旁边一只老母鸡趾高气扬地来回踱步,时而不时地叫几声。这只鸡名叫阿花,是包康的宠物,已经被他养在身边多年。 包康和包瑢两兄妹从小父母双亡,小时候包康就是靠阿花每天下一个鸡蛋来养活妹妹。等包瑢大了些,又是靠阿花每天下的鸡蛋才能换点钱贴补家用。阿花对包康来说就是他们兄妹俩的救命恩人,在包康的眼里,没有阿花,就没有他和包瑢,阿花对他们的恩情是大过天的。 包康听到阿花叫,抬头望去,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凶神恶煞。 “阿花,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就捉虫子给你吃,不要着急。” 包康望着阿花一脸宠溺,转而继续捉虫。 陆何欢跟着一脸阴沉的陆祥回到家,他有些心不在焉,仍在思索怎么才能拿到凌嫣的卷宗。 陆祥打开大门进去,陆何欢刚想跟着进门,陆祥突然转身一个耳光,又开始大骂起来。 “你这个逆子!竟然因为凌嫣那个杀人犯搅黄了我的转正计划!” “爹……” “你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那也得我娘答应啊。”陆何欢知道父亲一向惧内,“爹,凌嫣不可能杀人,我要为她翻案。” “翻你个大头鬼!你给我滚出去!”陆祥把陆何欢推出去。 陆母林芝听到门外声响,端着一盘菜走过来劝解。 “又怎么了?儿子刚回来,吵什么……” 陆祥扔出陆何欢的行李,林芝上前阻拦不及,被陆祥拖住。 “你给我滚出去好好反省,醒悟之前不准回家!” 陆祥用力关上大门,陆何欢站在门口望着被扔出来的行李,有些怔愣。 门内继续传来陆祥和林芝的争执声。 “儿子出去三年,好不容易回来,你为什么要赶他出去!” “他做错事我让他出去反省,我教育儿子有什么不对?” “这么多年你又做对了几件事,怎么不见你出去反省,陆祥,要么儿子回来,要么你也滚!” “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滚……哎哟,我的眼睛,你别打了,孩子就是让你惯坏的,慈母多败儿!” 院子里,林芝一边哭一边打陆祥,“我三年没见儿子,你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了,陆祥,这事没完!” 陆何欢愣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吵闹声,无奈地张了张嘴,料想里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娘,你别打爹了,我老老实实在外面醒悟就是了!” 二老打得火热,怎会顾及招呼他,倒是对门包康家的门偷偷开了一条缝,包康的妹妹包瑢悄悄钻了出来。 “何欢?”包瑢见陆何欢吃了闭门羹,走过去安慰。 陆何欢有些窘迫地动了动嘴角,“小瑢。” “你不要怪陆伯伯,《格言联璧》中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不管陆伯伯做什么,都是望子成龙。” 陆何欢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小瑢。” 包瑢温婉一笑。 陆何欢仍念着凌嫣杀人一案,“小瑢,你能不能帮我求求你哥,让他把凌嫣的卷宗给我看看?” 包瑢刚要说话,包家大门乍然大开,包康霸气侧漏,他先是瞟了一眼陆何欢,又呵斥起妹妹。 “看什么看?我告诉你小瑢,以后你不准给我去档案室,更不许去借卷宗!赶紧给我回来,女孩子家也不知道注意点,随便跟男人说话!” 包瑢不服,“哥,韩愈的《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中说,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我跟何欢哥青梅竹马,你虽比我们年长几岁,却也是自小就在一起的朋友,你现在年轻,不看重这些,等到了暮年,就会发现何欢哥这种朋友的珍贵……” 包康见包瑢一嘴之乎者也,本就才疏学浅的他对此甚是不爽,气呼呼打断,“行了,不要讲大道理了。你要是不想跟他一样被赶出去,就赶紧给我进来,我还没到暮年呢。” 包瑢撇撇嘴,不情愿地回去,关门前冲陆何欢笑笑,陆何欢礼貌地点点头。 想来家是进不去了,陆何欢提着行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自觉走到苏州河边,他坐靠着河边的树,静静看着河面,夕阳的余晖照在河面上,陆何欢记忆的闸门倏忽大开。 彼时身旁乔木,绿意盎然,年幼的陆何欢倒挂在树枝上玩耍,凌嫣坐靠在树上画画,陆何欢偷偷瞥了一眼凌嫣的作品,坏坏地笑了笑。 “凌嫣,你怎么会想到画柿子?” 凌嫣指了指缓缓西下的太阳,一脸认真,“什么柿子?这分明是黄昏时分的红日。” 陆何欢歪着脑袋,故意捣乱,“可是,我就看它像一颗柿子,一颗挂在枝头的柿子。” 凌嫣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你说是就是咯。” 凌嫣说罢,在画布上勾勒了一株古树,红日点缀在枝头上。 陆何欢得意洋洋,“这下就真成一颗柿子了。” “不,这不是柿子。” “怎么不是柿子?你刚才不是说是一颗柿子吗?”陆何欢讶然。 “不是柿子,是挂在枝头的陆何欢。” “好啊,你捉弄我。”陆何欢恍然大悟,顺手扯下一片叶子,假装要扔向凌嫣。 “这颗柿子真调皮,不要再动了,否则我就把你吃掉。”凌嫣扮了个鬼脸吓唬陆何欢。 陆何欢不再捣蛋,凌嫣继续画画。 陆何欢偷偷把一只大青虫放在凌嫣身上,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凌嫣,你有没有觉得你后背有东西?” 凌嫣还在专心画画,“什么?” “看看嘛。” 凌嫣伸手摸了摸后背,感到有东西粘在上面,拿下来正想一探究竟,定眼一看,原来是只大青虫,立即被吓哭。陆何欢见状慌忙从树上跳下来,抱着凌嫣。 “凌嫣,你没事吧?我错了,我不该吓你。” “你为什么要拿虫子吓我?”凌嫣边说边拿粉拳砸着陆何欢肩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陆何欢自责。 凌嫣擦了擦眼泪,“你这颗烂柿子,一肚子馊主意,捉弄人家。” 陆何欢见凌嫣怒气已消,开始贫嘴,“对,我就是颗烂柿子,所以你还要不要把我吃掉?” 凌嫣破涕为笑,“谁要你这颗烂柿子?” 夕阳的照耀下,陆何欢抚摸着凌嫣的秀发,仿佛握着涓涓的撒着金粉的小溪。可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景犹在,人无影。 河水缓缓流淌,一条鱼跃出水面,又落进水里,把陆何欢从回忆中唤醒。他望着水面一圈圈的波纹,脸上漾着笑容,眼中却含着清泪。 陆何欢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提着行李箱离开。 日暮四合,天色将晚,他要找个地方落脚。 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冷冷的月光下,凌嫣家破败的房子更显凄凉。无处可去的陆何欢决定在凌宅过夜。他推开门,房间里一片幽暗,什么都看不清。 恍惚间,陆何欢突然发现一个黑影背对着自己。 “凌嫣?”陆何欢一惊,冲上去抓住黑影,忍不住激动大喊。 黑影身子一抖,厉声呵斥,“小偷!” “你才是小偷!”陆何欢回过神,知道不是凌嫣。 黑影随即回头袭击陆何欢,二人缠斗在一起。打斗中,陆何欢不小心踩到一根木棍,滑倒在地,黑影找准机会,抬腿一脚踢向陆何欢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