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了下来。 苏遇挑起车厢后侧的布帘,看到贺管家快步追了过来,他问:“贺叔,有什么事?” 贺管家将一个黑色布袋子递给苏遇:“公子,这是赏钱。” “哦,我怎么忘了。”苏遇接过钱袋说,“这些,都赏出去?” “公子,你看着办吧。”贺管家干笑着说。 苏遇坐回车内,掂了掂那个黑袋子,估计有七八块银元吧。 “看个花鼓戏,还要带这么多赏银?”石小树瞪大了眼睛,“我们是要包场子吧?” “不,这次是去顺安码头的大戏楼。” “我以为大场子的戏都是白看的,还要给赏钱啊!。” “戏班子要生存,总不能白唱。即使是大场子戏,也是有人赞助的。以前,依云镇商号多,财力雄厚的大有人在。这几年,城内闹腾,乡下也闹腾,生意不好做。大户人家也拿不出多少赞助,这不,戏班子昨天到书院拜贴。我们好歹去捧个场,赏几个钱,不要让荆楚大地的花鼓戏失传了。” 说着话,马车就到了顺安场。戏楼前已经拥入许多看热闹的人。苏遇和石小树跳下车,从人群中挤到戏台跟前。 戏台上,两侧的乐师已入座,有的在调试琴弦,有的在调整姿式。两个大红灯笼挂在戏楼的挑檐上,戏台中间悬着一排马灯,乐师身边还有高高的烛光,将戏台照得通明。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戏楼前后躁动的人群中弥漫着浓浓的戏味。 台下两三米远的地方,摆着两排共六张八仙桌,每张桌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商号或大户的名号。桌上有四个小盘子,装着花生、糖果之类,还有四个小茶碗。 苏遇在第二排靠右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他瞅了瞅邻近的桌子,那桌上的牌子写着“镇远武馆”。他有些不服气。 凭什么镇远武馆的位置比白玉书院位置还要好,更靠近台子中央,难道他们给得出更多的赏银? 第一排中间最好的位置是留给唐荣号的,那是大地主唐永发家的座位。 唐家的产业在依云镇属一属二,他们不仅有山林茶场,有榨油作坊,还有几条跑运输的大船,家业殷实。 戏台下的人越聚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附近的叫卖声,不远处河里的吆喝声,以及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搅和在一起,让苏遇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苏遇正对着戏台。石小树在左侧,背对着镇远武馆的桌子。 坐在这么好的位置看戏,小树激动得不得了,以前,不是挤在台下席地而坐,就是远远地爬在树上,或者骑在墙头。今天算是把十几年没享过的福都享了。 已有四个桌位的主宾到了,只剩下镇远武馆和唐荣号的人还没有来。 这些大人物,苏遇有的认识,有的眼生。相较起来,别人是财主,而他所代表的白玉书院,就像寒门。 这时,背后的人群骚动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 苏遇扭头看去。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年轻女子迈着大步款款而来。 那女子生得福态,身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分开人群,给女子开辟出通道。女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 红衣女子是镇远武馆馆长胡镇远的女儿胡若莲。 胡若莲在第二排正中的桌前停下,甩了甩斗篷,轻轻坐下。壮汉和丫鬟分别站在她的身后两侧。 石小树好奇地扭头看过去。不看还好,只看了一眼,顿时慌了手脚,呲溜就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快得像个泥鳅。 苏遇有些纳闷,用脚踢了一下小树:“怎么了?少侠,看见漂亮姑娘就躲起来吗?” “别吱声,别吱声。”小树使劲摆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戏台两侧“咚咚”发出两声爆竹的响声,紧接着两束焰火冲向夜空。 正当人们欣赏着美丽的焰火时,一个身着民团军服的年轻人,背着手枪,脚蹬皮靴,在两个警卫的陪护下来到第一排的正中坐下。 苏遇认得此人,是大地主唐永发的大儿子唐伟忠,他是县民团的团总。手下有三百多条枪,是黄江县保境安民的重要力量。 唐伟忠的弟弟伟义,就在白玉书院念书,与苏遇的关系还算融洽。 唐伟忠刚坐下,就有人提着茶壶来给添茶,随后才给别的桌子的客人倒水。 唐伟忠端起茶碗尝了一口,随着他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刻,戏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随即,锣鼓乐器开始演奏,灯光再次放亮。 戏开演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戏台上。石小树这才从桌子下面钻出来,背对着镇远武馆的桌子坐好。他将短褂的领子往上一扯,罩在了头上。 苏遇凑过去问:“你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躲躲藏藏的?” 石小树用手指了指身后那张桌,低声说:“我大哥在那儿。” 苏遇往左侧的桌后看了看,站在胡若莲身后的壮汉腰杆笔直,两手背后,俨然一个保镖。 “胡家小姐身后那个护卫是你大哥?” 石小树使劲点了点头:“大哥见到我就逼我扎马步,他打人下手可狠了。” 苏遇笑了笑,端起茶碗喝茶看戏,不再理会石小树。 戏台的演员走马灯似的一圈一圈上来,又下去,唱的什么,苏遇没怎么听明白,他也没心思听。 他几次想离席,又觉得不妥,硬着头皮看着台上的表演。 当晚演的戏是《红丝错》,讲一个穷书生在员外府上教书,日久与小姐生情,员外却要将小姐许配他人的故事。 故事情节简单,并不吸引人,苏遇对那些唱词也没多大兴趣。正当他心神不宁的时候,戏台上出现了一位身着粉红长裙、手持团扇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俊俏,步态轻盈,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丹凤眼,樱桃嘴,张口一声唱,声音入耳入心。 苏遇的眼神一下子放出光芒。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他又端起茶碗喝了几口茶,仔细聆听那姑娘的唱腔。他的眼神跟着姑娘的步子在戏台上移动。 石小树一边吃花生,一边晃动着两条腿。他也没用心看戏,不时侧目偷偷看周围的人群,生怕大哥石大柱发现他。 那姑娘唱完一段,退入后台。 苏遇心里痒痒,这种感觉是他长这么大从未有过的。 别的角色上上下下,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想看那美丽的姑娘。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姑娘上场,他就有点心急。 过了一会儿,那姑娘又出来了,苏遇马上精神振作,不换眼地盯着姑娘。至于姑娘唱了什么词,舞的什么步,他一点都没在意,他只欣赏那姑娘的身段和嗓音。 在一阵阵喝彩声中,戏演完了。演员全体上台谢幕,台下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群中还有嘻哈乱叫的声音。两个小演员不失时机地端着盘子在人群中收钱。 有些人开始散去,桌子旁边坐的这些主儿,一个都没离开。 等到演员退往后台,那位令苏遇心动的姑娘,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引领下走下舞台,来到八仙桌前一一施礼致谢。 那姑娘在唐伟忠桌前施礼,纤手将拖盘举得高高。 唐伟忠哈哈大笑,往盘子里扔了一把银元,粗声粗气地说:“小女子,把头抬起来,给爷笑一个。” 姑娘稍稍抬了抬头,却并没抬眼,只看着桌子。唐伟忠伸手捏住姑娘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托起,哈哈大笑。 苏遇在一边看得生气,将折扇在手心打得“啪啪”作响。 唱戏的姑娘来到镇远武馆的桌前。胡若莲从香囊里摸出一个银元往桌子上一扔,起身就走了,嘴里嘟囔着:“长得那么丑,唱得也不好,还要赏银。” 苏遇看着胡若莲肥胖的身子,心里暗骂:“真是丑人多作怪。” 那姑娘终于来到苏遇面前,中年男子引见道:“这位是白玉书院的苏少爷。” “谢谢苏少爷赏脸。”姑娘轻声细语。 苏遇有点激动,他从口袋里拿出装银元的小布袋,从里摸了几块银元,正准备往姑娘的盘子里放。 姑娘一双丹凤眼轻轻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苏遇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脸有点发热,索性将整个钱袋放在姑娘的盘子里,连着说:“唱得好,唱得好。” 姑娘再次曲身施礼。苏遇有点受宠若惊,忙站起来拱了拱手,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换眼地看着那姑娘的脸。 “雪妮姐,是你?”石小树歪着头盯着那姑娘。 那姑娘给石小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这个小动作,苏遇看在眼里。等那姑娘走了,苏遇问石小树:“你认识那姑娘?” “她是我表姐冷雪妮。”小树站了起来,指着戏台上上年轻人说,“看,那个拿二胡的小伙子,是我表哥冷铁虎。这戏班原来的老板是我姑妈和姑父。三年前,姑妈和姑父出意外去世,戏班就落入他人之手。” “那姑娘是你表姐啊,太巧了,你能不能给她传个话,我想请她到旁边的明轩茶楼喝茶,向她请教一下今晚唱的这出戏是什么意思。”苏遇觉得这个借口还说的过去。 石小树嬉皮笑脸地说:“你是看上我表姐了吧?” “瞎说啥呢!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没得问题,我这就去。”石小树从戏台侧面窜了上去。 苏遇看到小树先跟冷铁虎打了招呼,又走到后台的门帘那里喊了几声。 冷雪妮挑开门帘,跟小树说了几句。说的什么,苏遇听不到。只见冷雪妮朝着台下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苏遇的心里又颤了一下,心跳明显加快。 小树冲着苏遇招招手,意思好像是谈妥了。 苏遇兴奋地端起茶又喝了几口。 如果冷雪妮来了,带她去喝什么茶呢?她喜欢不喜欢喝甜茶?要不要给她买点点心糖果呢?她卸了妆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那么好看? 苏遇心里正在盘算,忽然有人在身后喊道:“公子,公子。” 苏遇回头一看,是贺管家。 “公子,戏看完了,赶快回家吧。” “不急,我还有点事。” “家里有急事,院长让我赶快接你回去。” “什么事?” “老太爷,快不行了。”贺管家道出实情,一脸得无奈与紧张。 “我爷爷怎么了?” “再不回去,可能就见不到老太爷了。” 苏遇心里咯噔一下。 他自幼缺少父爱,跟爷爷最亲,爷爷生命垂危,他必须回去。可是,他刚让小树约了那位姑娘,怎么办呢?他一时为难,不知该顾哪一头。 石小树还在跟他表哥冷铁虎说着话,雪妮姑娘在后台卸妆换衣服,还不知要等多久。 苏遇冲着台上的小树喊了几声。台上台下乱糟糟的,小树好像没听见。 苏遇一狠心,走,先回家看爷爷。这戏还要唱几天呢,明天再约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