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死谏
季长安说起正事儿来满面严肃,跟刚才贫嘴的他判若两人,“这个案子皇上和我都不会轻易罢休,少女案上百人遇害,朝廷必须给受害者及她们的家人,给天下一个交代。”他扳过她肩膀,使她自然而然去看见他的眼睛:“这案子需要你,甚至,现在的朝廷需要你。” “你太高看我了。”章庭湮漠然,肩膀一动,甩离他的手,“我帮不了皇上。” 说完迈步便走,这次季长安并未留她,抓在栏杆上的手紧了几分,目光再次回到后院的花卉中。他面色安宁,却透着生人勿近的高傲,黑宝石般的瞳仁深不见底,隐隐地凝起幽光,美得令人心窒。 下一刻他眉目忽蹙,嘴角慢慢地,现出一个弧度来。 “是时候了。” …… 次日,季长安着一身孔雀补服,骑上一匹毛色幽亮的汗血宝马,他一夜未合眼,卧蚕及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憔悴模样并没有使他的俊容狼狈,反而增添了三分懒散美感,更富魅力。 显仪夫人今日也起了大早,站在安乐侯府大门前,第一次,送儿子去上早朝。 昨晚他们谈了很久,虽然她是母亲,但在原则上她永远都无法左右他的心,饶是如此,他还是出于对母亲的尊重,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她。 所以昨夜的兰苑喧嚣声起,向来心大的显仪夫人挥着马鞭提着青龙偃月刀,对儿子连削带打,却终于无济于事。 临行前季长安跨在马背,向显仪夫人看了看。 朦朦光线下,看不清她脸上有着怎样表情,她站在屋檐下,像刻意陷在黑暗里,有些落寞与感伤。 季长安再望着侯府西侧方向,轻轻一叹,天色这么早,住那儿的人必然还在梦乡吧。 望了片刻后,季长安不再停留,一勒缰绳,打马奔去。 我们的天裕国绝不是你想的那糟糕样子,我们有法度,有天理,我一定,会让你看到…… “兰苑昨晚动静可大了,我们本想去看发生了什么,可是被侍卫给拦住了。” “听兰苑的丫环讲,夫人大刀都请出来了,要劈咱们世子爷。” 倚在月亮门前的两个小丫环一大早上就开始咂舌。 “真的啊?”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你是哪个苑的?”俩丫环异口同声。 章庭湮抱歉她出现地唐突了,“我是你们侯府贵客。上回就听说夫人生气起来连侯爷都砍,昨晚砍着世子了么?” 小丫环柳眉一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们世子爷被欺负地那么可怜你还幸灾乐祸?” “我明明在关心你们世子爷。”章庭湮不满丫环红口白牙上来就绉。 她就知道季长安有事,国师涉嫌弑君,太后却依然放纵国师炼药,季长安负责少女凶案,久不告破会引来摄政王穷追猛打,而且现在的受害者人数仍在上升。 季长安大可以仗着家族庇荫,从此案中抽身,但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放弃,事关人性,天理,皇权,这场仗若败了,他所忠心的岑湛,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天下诟病。 就算季长安能保全自己,他也过不去自己。 想必是针对此案,他与显仪夫人意见相左,才会有昨晚夫人提刀欲砍儿子的事件。 “你算老几,要你关心。”小丫环嘴不饶人。 章庭湮蔫了蔫。 这时,显仪夫人的贴身丫环流香走来,她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梳着独髻,一身粉色衣裙正合宜。 流香一副心事重重,向章庭湮和声说道:“章姑娘,夫人有请。” “我这就过去。”甩了一眼俩不礼貌的小丫环,凉凉地自念着:“哎,我算老几啊,能得夫人相请哟……” 身后那俩丫环先前不知章庭湮在侯府之重,此刻脸皮涨得通红。 章庭湮一进兰苑,就见满院花卉狼藉一地,院中的各种稀有兰花兰草被利器斩碎,碎屑飞得到处都是,镂花木门破了一扇,当首可见屋内正座的显仪夫人托腮孤坐,身影萧条。 伴在一侧的流香小声解释:“是昨晚夫人和世子生了矛盾所致,夫人不准下人们清理,说要世子爷活着回来,亲自收拾。” “活着回来?”章庭湮后背一寒,紧接着浑身发冷。 到了门前,流香朝屋内躬身一福,悄声退了下去。章庭湮缓步走在显仪夫人面前,还没开口,就听显仪夫人的音色沉重:“丫头,陪陪我。” 章庭湮微怔,她从没见过这样死气沉沉的显仪夫人,在她的印象里,显仪夫人脾气暴躁,任何事都做得风风火火,乍一深沉,倒觉得陌生与可怜了。还有她与显仪夫人并不熟,为何显仪夫人失意时要找她作陪? 她也没问太多,就近在与她相邻的下首座位上坐了。 “也是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你才会觉得心安,你今天哪也别去,陪我一起等那傻孩子回来。”显仪夫人声音有些哽咽,那个生龙活虎、威武强悍的侯府女主人,此刻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痕迹。 章庭湮细细看去,才发现她双眼微肿,眼底充着骇人血丝。 “好。”章庭湮不多说,诚恳地答应下来,生怕破坏了这哀伤却肃穆的氛围,。 能让显仪夫人惶恐至此,不难猜出季长安今日上朝凶多吉少,为了审判国师,他甚至拼死相谏,为了天理公义,为了给不幸的人们以交代,为了少年皇帝更广袤的政治舞台,他愚蠢,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章庭湮怎么觉得,这场景跟婆婆带媳妇儿盼丈夫归来的情形一模一样呢? 还是挺方的。 “季长安你说什么?”金殿龙座后,华太后凤目微瞠,脸色青紫交错。 殿上文武百官分列而立,无不是战战兢兢,煌煌殿堂一时鸦雀无声。 金殿正中,季长安的官袍已经被殿前侍卫剥去,只剩一身单薄的蓝绸里衣,在他身边,立着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做好了随时将他拖出去的准备。 前一刻,他因为反驳太后意见,华太后一顶以下犯上的大帽子扣下,命人剥了他朝服,革去他刑部左侍郎官衔。 “臣说,”季长安站得笔直,毫不因他被当殿扒了衣裳而显出半分不堪,他身形颀长挺拔,立如长年不萎的松柏,永不向四季低头,他面色如常,淡漠中带着固执与傲气,竟隐约可见薄薄的唇瓣一角,轻轻勾了起来。 他目视华太后那方,不疾不徐说道:“臣说,那日臣救驾有功,太后您答应过臣,要对臣重加恩赏,今日臣这官位不要了,臣只请太后,赏臣一个堂审国师的机会。” 今日国师没上朝,摄政王同是,情况很是微妙。 季长安漠漠地想,每回他被华太后降职,摄政王他老人家都不上朝…… 难得在华太后快要气吐血的时候,季长安还抽空走了个神。 “国师有何罪,你为何非要揪着他不放?”华太后怒目而视,一掌击在了明黄几案,震得一殿朝臣纷纷下跪。 唯季长安傲然而孤独地挺立着,“臣说过,臣有证据证明国师与近期各地少女被杀案有关,太后禀承先帝遗志,辅佐少帝处理朝务,太后有权为先帝与少帝把持江山,太后就有责任涤荡四海,还天下清平。如今少女被害一案举国震动,刑部上受天命严查此案,如今已有眉目,事涉国师,请皇上、太后下令捉拿嫌犯,是非对错自有明辨。” “季长安,你竟敢威胁哀家?”华太后拳头紧握,目光看向面前那把空无一人的龙座。 岑湛本打算今日上朝,与季长安合演双簧,逼太后松口审理国理,但华太后好像知道的会有这么一出,派亲信持懿旨守在了元星宫。 华太后明白,国师躲过初一但躲不过初五,总不能每日都限制岑湛或季长安上朝,便想寻个由头帮国师脱罪,算是彻底帮国师摆脱嫌疑,一旦圣旨下达连岑湛都无从反驳,季长安再要下手,便是个抗旨的罪名。 这逼得季长安不得不在岑湛未到场的劣势下弹劾国师,丢了官位,面临着被捉进大狱的危险。 年过六旬的孙太傅走出队列,官帽遮不全他尽白的银发,顾了季长安一眼,暗暗给他打了个眼色,提示他适可而止,又向华太后躬身道:“太后息怒,季长安年少气盛,请太后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继这位孙太傅后,多名官员接连为季长安求情,为华太后寻了把华丽台阶,希望这事儿能就此揭过,季长安再固执己见,被太后当场杀了都有可能。 季长安何尝不知这些人是为他好,但身体中狂热的血液难以抑制,安抚国师的圣旨一旦下达,将来再掀翻就是打皇上的脸,就是欺君之罪!这道圣旨一下,等于给朝廷、给善良无辜的人们的吃了一口屎! “国师不仅事涉命案,更涉嫌弑君,臣有人证。” 华太后轻飘飘问道:“你说的是,那个章庭湮么?”说章庭湮三个字时,她一字一咬。 季长安身上一凛,华太后这意思,是打算护国师到底了,章庭湮对她而言太小,只要太后想护国师,一个区区的章庭湮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被她完全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