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与李客师,都是朝中重臣,永远也不可能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 只有袁守诚会。 空气为之凝结。 李客师白眉微皱,欲言又止。 李淳风沉默下来,眸光凝视在苏大为的脸上,似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心意。 苏大为一向平静的脸庞上,此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虽然在极力掩饰。 但确实是在变化。 这变化来自内心的各种念头。 改朝换代吗? 不是没有想过啊。 初来大唐时,他自然不敢如此想。 刚开灵成为异人时,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时只是想抱紧武媚娘这条粗大腿,然后混个安逸生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赚点小钱,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自认自己若在后世,只会湮没在人群中。 但是在这大唐,他在那个位置上,环境推着他不断前进。 要么就是力挺武媚娘。 要么,就是被长孙无忌给弄死。 能怎么办? 只有一步步往前走。 征突厥。 镇百济。 灭了倭国。 野心念头,也就不可避免的有了。 人总是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才会有那种念头。 身在军中,在大唐的体制内,他看到许多不理解的现象。 也许对唐人来说,这是合理的。 可他不是啊,他体内,毕竟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他不明白,为何现在立了军功,不但没有封赏,反而会有打压。 为何战死之人,家属却得不到救济。 太多为这个帝国流血流泪的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严。 赵持满,就因为他与长孙无忌有着亲属关系。 被处死,还要暴尸示众。 王方翼,因为是王皇后的亲族,就被发配西域。 太多太多了。 不是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吗? 但他能说什么? 他是武媚娘的好阿弟。 他本身就是这关系的受益者。 当自己背后的靠山,从屠龙少年变成恶龙时。 苏大为真的迷茫了。 甚至他自己,也感受到来自大唐皇帝李治,那若有若无的猜忌,提防。 终于,在任熊津都督时,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拿,倭国练练手吧。 这个后世华夏之敌。 把它用后世教员的经验,彻底改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形势大好。 不是小好,是大好。 用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 苏大为亲手在倭岛扶植了一批亲唐派。 并且以“不良人”为组织,灌输给那些投靠的武士、破落户,以荣誉,以对大唐的忠诚,效死之心,给他们一个上升的阶梯,机会。 整个倭岛,属于倭王的旧贵族阶层被彻底打破。 新兴的势力在崛起。 终成燎原之势。 成了,要成了啊。 到了这一步,苏大为也情不自禁的动了那个念头。 那个一开始偷偷想过,但又被压制在心底的念头。 那就是…… 把这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会如可?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却也无比诱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自大唐长安,皇帝李治的一旨调令。 熊津都督苏大为,即刻卸任,由刘仁轨接手防卫。 能怎么办? 那时的纠结,痛苦,谁人知道? 眼看到希望,但又不得不放手。 那时的他,根本没有与李治扳腕子的可能。 若敢提出反唐,镇守百济和倭岛的大唐府兵,第一个会举刀砍向他。 没办法,太宗李世民留下的家底太厚了。 大唐正统的观念,太重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治乃有为明君,怎可叛唐? 那时动手,没有任何可能。 只会连累所有人。 包括远在大唐的柳娘子、周二哥、高大虎、尉迟宝琳、程家、丹阳郡公…… 有太多人太多关系了。 放弃吧! 那一夜,无人知道,苏大为是以怎样的遗憾与失望,离开倭岛。 离开那个被他“改造”过的地方。 梦想,不重要。 家人的平安,亲友的平安最重要。 大唐安定的大局,最重要。 不可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想改造大唐,甚至只是变革一小部份,胎死腹中。 但是结束了吗? 并没有。 回到大唐,苏大为想以另一种方式,劝说李治。 于是在朝堂之上,在满朝宰相与李治当面,苏大为说出自己的想法。 府兵制、马政,至少为那些为帝国流过血的战士们,争一争利益。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路。 但是,失败了。 站在后世人眼光,每说出一句看法,便被当朝宰相无情的否定,被李治否定。 帝国有帝国的利益。 在帝国的利益面前,有些个人的小利,无法兼顾。 也是必须舍弃的。 他无法反驳宰相们说的话。 那种被宰相带讽刺的抨击,和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内心。 “你不就是个武夫吗?” “哪里懂朝政?哪里懂朝廷的大局?” “退下吧。” 还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法,不吐不快。 然而,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这条路走不通。 那么,再找其他的方法吧。 用商业改造大唐? 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情报系统。 用都察寺,用情报,来纠偏,将大唐这辆快速前行的战车,稍稍校正一下轨迹吧。 至少,至少让“大非川之败”,不再发生。 让大唐的盛世,国运,延绵得更久。 让华夏的百姓,再多享几年太平吧。 然后…… 都察寺寺卿一职被撤。 呵呵,厉害啊。 厉害啊我的陛下,圣人。 当真是厉害。 每一步,都走在前面。 苏大为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概。 李治的眼光之毒辣。 自己已经尽量低调了,尽量在隐忍了。 但每一次,这位看起来笑眯眯的,一团和气的,越来越胖的圣人,那双眼睛,都能看透迷雾。 看到自己前面。 把自己前面的路给堵上。 随后就是征吐蕃。 那时的苏大为已经累了,也厌倦了。 他真的想把一切都抛下,再不管这堆烂摊子。 只有在体制之内,才能亲眼看清楚,这庞大的帝国,兵制、民政,是以如何惊人的速度走向疲惫与衰老。 垄断、兼并。 军功再无可赐之田。 而那些高门贵人,随随便便都能占地千顷。 甚至连那些沙门胡佛,都广占良田。 只有大唐的百姓,无法从一次次战争胜利中,分到一点利益。 变了啊,许多东西都变了啊。 宰相,圣人,你们高高在上,看不见吗? 罢了。 就当为了薛仁贵。 为了大唐百姓,最后再出战一次。 吾师苏定方病重。 总不希望,他像历史一样,死在军中吧? 也不希望,仁贵经历历史上的大非川之败吧。 这些事,我替你们来扛。 吐蕃,日后的雪域高原。 果然是不好打啊! 虽然早早准备了“红景天”,准备应对高原反应,但大军费尽千辛万苦,艰难跋涉,还是很难适应。 一路上不知病倒多少。 足足花了九个多月,才到达武威。 这可怕的遥远路途。 然后…… 战吧! 一次次精心谋划,一场场情报收集,一次次博弈,一个又一个硬骨头啃下来。 这次征战,太不容易了。 代价,也太惨重了。 身边的袍泽不知多少倒在征吐蕃的路上。 许多军中中下层将领,自己熟悉的面孔都消失在这一役。 连赵胡儿他们也…… 为此,阿史那道真差点真的就翻脸了啊。 好不容易打破吐蕃。 但是,该来的始终会来。 苏定方,还是在最后时刻,突然病亡。 扶着老师的灵柩,苏大为开始返回长安之路。 可不曾想,入蜀之后,又接到朝廷的旨意。 将他行军总管一职撤去。 令他入蜀中黄安县为县令。 李治,果然还是那个李治。 论帝王心术。 李治从来没输过。 怎么办? 被撤熊津都督时没反。 被撤都察寺卿时没反。 总不能在眼下,这种局面下反了吧。 苏大为变得无比顺从。 好像是被磨平了一切棱角。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或许是吧。 对着巴山楚雨,他内心对聂苏,对柳娘子的思念。 又有谁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干了。 再也不干了。 蜀中治疫,是他为这个大唐,为圣人李治,也为武媚娘阿姊,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心里,他已经决定,做完这件事,便要不顾一切,回家,回家。 他累了。 身累,心更累。 大唐,是圣人之大唐。 非苏大为之大唐。 他身为唐人,无意去推倒大唐,去做亲者痛,胡人快的事。 但他也真的累了。 就到这里吧。 一次次带着希望,一次次希望破灭。 他终究意识到,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凭自己一人,永远不可能。 而大唐,也或许并不需要自己的改变。 做皇帝? 不是没想过。 但也只是想想。 那不是除掉一个李治就可以的。 而是要从上到下,将所有的秩序、人,血洗一遍,重新整合,才有可能改变成自己的东西。 那不光是杀人就能办到的。 而是要做深入的社会改革,权力重组。 否则只会无穷无尽的撕裂下去。 要么自己成为全大唐之敌。 要么自己一怒血洗朝廷。 然后大唐各州分裂,军阀权臣四起,群雄逐鹿。 然后胡人再一次乱华。 有意思吗? 若这么做,今后数十年,自己就被绑在那张龙绮上,为这个帝国千千万万子民,耗尽每一滴心血。 最重要的是,不会有人感激。 所有人只会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喊:看,那个暴君,那个篡臣!大唐并无失德之处,圣人李治乃有为明君!他这个叛逆之臣。 是的,那是一定会出现的。 天下民心,天命还是在大唐啊。 哪怕历史上武则天另立武周朝,但武则天最后还是得还政于李唐。 为何? 天下这么大的事,是一个人能干完的吗? 真到哪一步,只怕身边兄弟,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 与自己决裂。 与其这样。 不如就维持现状吧。 他认命了。 带着防疫之法,带着堆肥之法,回到长安。 是他对大唐,最大的善意。 也是他的仁心。 做到这一步,立德立功都有了。 也算不枉穿越到大唐,历练这十八载吧。 只是,后面的事,谁能想到呢? 他的地位是超然了。 权柄是更重了。 圣人与武后也更倚重了。 但是这一切,和小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这些纷乱的念头,从模糊到清晰。 直到心神回到眼前此刻。 苏大为向着面前关切的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还有袁守诚长声叹息:“为大唐,我已做得够多了,那种推倒一切重来的事,对我没有意义。” “洛阳之事……”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苏大为牵起一脸担忧的聂苏,握了握她柔软的手指:“我就想带着小苏,重走一下当年走过的路,还望郡公成全。” “成全?” 李客师抬头,苍老的眼中闪过一抹怒其不争的怒意:“臭小子,我们三个老道已经黄土半埋脖子了,纵是我们成全,洛阳那位,他会成全吗?” 众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李客师与李淳风、袁守诚,三人都是道家宗师级高人。 虽然年岁已大,但心性非常人可比。 哪怕真的大限已到,都是以一种豁然达观之态来面对。 并不会去畏惧生死。 但是,李治不同。 这十八年来,李治的为政手腕非常厉害。 削平长孙无忌,收拾关陇和山东贵族。 外平西突厥、百济、高句丽、吐蕃、西域诸胡。 内平高门贵姓,门阀士族。 朝政虽然时有迭宕,但始终能安然渡过。 四海平定,万国来朝。 天可汗之名,实至名归。 乃封禅泰山,称天皇天后。 但是,到了后期。 特别是近一两年。 从移都洛阳之后。 很明显,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将朝政丢给武媚娘,自己在宫中觅地潜修。 以图续命。 很明显,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会有昏聩之举。 并非是他们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将近之时,心态崩溃,心性大乱。 到那个时候,整个天下,与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对我有何意义。 人在不同的阶段,认知是不同的。 在拥有健康时,不会把时间当一回事。 只会不断追求功名,追求功业。 可一但失去健康。 意识到时日无多时。 观念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多的功业,哪怕是伟大帝国,和个人的生命比起来,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态变了。 如果圣人李治,还有十年二十年阳寿。 那么他有无数种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将苏大为离开洛阳,这一恶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比起平息事态。 如何更快的抓到苏大为,逼问修炼之法,寻求延长寿命。 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实的人性。 所以,李淳风三人纵然愿意。 但是洛阳的圣人,又如何肯成全苏大为的任性? 成全你阿弥,谁成全圣人? 这位人间帝王,在拚尽一切努力,在无声的呐喊:朕,想活下去! “圣人那边……” 苏大为斟酌着,缓缓道:“我相信他会明白孰重孰轻,纵然我有违圣意,他也不会动我的母亲和好友。” 在苏大为心里,李治仍是那个李治。 那个头脑清醒,善于帝王权术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圣人想得太完美了。 圣人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圣人了。 李淳风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但是这一切,他终究没法说出口。 只是跺跺了脚。 “圣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时日无多了。 李淳风看得出来。 别人也看得出来。 沙门那边,要极力挽留李治的寿元。 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为母独狐皇后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谁能保证,佛门能继续这种辉煌? 对于垂死的帝王来说。 时间与耐心,是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苏大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道:“圣人虽然一直身体欠佳,但有孙老仙翁为其调理,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 历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总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时间。 可以任由这帝王挥洒。 虽然,这十几年他的身体会越发不成。 终日缠于病榻上,不得不将朝政交与武媚娘处理。 “我们不争论这个。” 李淳风摆摆手:“圣人诏令,你愿不愿回去?” 李客师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袁守诚摸着葫芦,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当今圣人有一劫只怕难过去,若是新皇登位,说不定阿弥你的日子会好过点。” “袁道长,请慎言!” 李淳风向袁守诚怒视过来。 一些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该说,连想都不该去想。 苏大为沉默了。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历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吗? 当然不是。 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许多事。 那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驾崩? 如果这位圣人真驾崩,对自己是福是祸? 讲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当太子李弘继位。 武后辅国。 这个结果,也不坏。 哪怕就是武媚娘当朝,真做那则天大帝。 对自己也不会比现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问题在于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动,必然会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们……你们觉得,圣人还有多久?” 苏大为向李淳风和李客师看去。 离开洛阳前,自己也曾看过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寿元将近的样子。 李客师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翘起来。 那表情,是想骂又忍住。 你让做臣子的,如何去说这种问题。 去讨论皇帝什么时候归天? 合适吗? 袁守诚在一旁抹着胡须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炼道门功法,慢慢静养,原本再活个十来年都容易。但最近听闻他开始练密宗一门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说是能转移神识。 依老道推算,练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轰隆! 一道雷电劈过。 袁守诚却敏捷如猿,一闪身避开。 乃是李客师与李淳风,忍无可忍,几乎同时出手,要让他闭嘴。 被这一打断,袁守诚自然说不下去。 但来龙去脉,苏大为也明白过来。 原本想长生,结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无语的结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着,似乎在推演什么。 虽然不像是袁守诚和李淳风,学过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为一品大能,法则之下,本就有一丝窥探天机的能力。 “圣人……当还有一年时间。” 他缓缓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长,能不能请你们帮我带话给圣人,就说,我需要半年时间,给我半年时间,我定回洛阳,亲自向他赔罪。” 停了一停,迎着李淳风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继续道:“到那时,我自有能让圣人长生之术。” 嗯? 三道凌厉的目光,一齐向他看来。 李淳风、李客师与袁守诚,同时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这是承认,自己拥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这事,三人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做为道门硕果仅存的宗师,他们比旁人更不信那些无羁之谈。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没能熬过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没挡住死神的脚步。 哪有什么长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苏大为的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 他们了解苏大为的为人。 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若说有,那也只有为聂苏才会令他进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动心,是假的。 别说李治。 天下谁不想长生? 李淳风、袁守诚、李客师三人,寿元也快耗尽了啊。 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若阿弥真有长生之术…… 三个老道的心,隐隐有些活泛起来。 袁守诚压抑着激动,故意装出平静:“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答。” 苏大为目视三人道:“但请给我半年时间,半年之内,我必定回来,到那时,一切问题,自有我来承担。” “包括替圣人续命?” “包括替圣人续命。” 苏大为斩钉截铁道。 续命…… 那个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个时间缓冲,待他把大事办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驾临神都。 谁敢动他的亲族兄弟? 哪怕圣人也不能。 到那时,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于苏大为一念之间了。 唯一的问题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将无法交代。 最好的结果是李治驾崩,但却与他无关。 李弘继位。 由他与武后共同辅国。 到那时,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苏大为后世的理念,对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与变革。 当然,现在说那些还太远了。 当下,他需要的是时间。 李治需要的也是时间。 李淳风目光森然,盯在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李客师轻抚白须,缓缓道:“话我们可以带给圣人,但若是……” “若是圣人听不进,也请三位帮我联系武后,尽力替我斡旋,务必拖够半年时间,等我回来。” 苏大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诚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脸狐疑:“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大唐半年?” “这……” 苏大为握着聂苏的手,手指微微收紧:“我有不得已。” “什么样的不得已?” “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谈。” 李淳风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大唐半年,将老母、师长、亲友和兄弟们置于危险境地,不顾圣人颜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说,就把锅都甩给我们,你要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淳风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这次无法帮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诚是游离在朝廷之外的,闲云野鹤。 李客师远离朝堂数十年了。 李淳风是刚刚致仕,其子李谚又是新晋太史令。 若无李淳风在其中说项,只怕苏大为想拖住李治半年,难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苏大为黝黑的面上,双眉微微皱起。 这是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情绪。 说明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李淳风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 聂苏一脸担心,一直注视着苏大为,眼里眉间,都只有苏大为一人的影子。 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牵挂的。 李淳风心中一动,忽然道:“是因为小苏吗?” 隆隆~~ 天空风云突变。 阴云滚滚,隐隐有雷霆电闪。 天人感应。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达天听。 乌云滚滚。 袁守诚、李客师的目光,一齐看向苏大为身边聂苏。 聂苏,到底出了何事? “阿爷,你说什么?阿兄离开大唐,与我有关?”聂苏面色一惊。 “小苏!” 苏大为一拉聂苏的手,一手抚住她的肩,声音急促:“我愿化身石桥,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聂苏白净的脸颊上,立刻红了。 这是闺房里的话。 属于两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时,当着旁人说出来。 就算小苏不像普通女子,可终究有些小儿女的羞赧。 “小苏,你还记得上次阿兄和你讲过,阿难与石桥的故事吗?” 苏大为声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聂苏双瞳放大,渐渐变得迷茫,失去焦距。 终于,她身子一软。 苏大为揽住妻子,托住她轻盈的腰肢,转头向李淳风和李客师、袁守诚道:“有些话,不方便让小苏听到,你们问我理由,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理由,只是……你们真的想听吗?” 小苏啊,你可知,为兄和你说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愿如石桥一般,守护…… 轰隆隆~~ 乌云压城。 电舞银蛇。 终于,没能化为倾盆大雨。 黑云之下,浠浠沥沥的小雨,随风飞舞,如烟似雾。 雨雾中,李淳风、李客师,乃至袁守诚,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滩边,久久不发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湿。 袁守诚率先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好湿,好冷。 冰冷的感觉,令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阿弥带着聂苏走了。” “我知道。”李淳风脸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李淳风没有回答。 李客师轻轻一甩雨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斗笠,戴在头上,一声长叹。 “我认识阿弥十八载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痛,他不会骗我的。” “那聂苏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诚没有说下去。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又像是接下来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于他不敢说出口。 李淳风焦躁的来回踱步:“小苏,小苏……” “阿弥既然说半年,定是有办法,你也不要胡乱担心。” 李客师背起鱼篓道:“我们便按阿弥说的,回洛阳复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风一甩衣袖,长叹一声:“希望,一切顺利。” 袁守诚抬起葫芦摇了摇,似乎酒壶已空。 他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苏大为消失的积石峡方向看去。 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 积石峡。 原本这里做为一处天险,有少量吐谷浑军驻守。 在唐军收复吐谷浑,灭了吐蕃之后。 并没有恢复吐谷浑王,而是纳入安西都护府管辖。 后来又分出安西都督,来管辖这块新地。 至于积石峡,也就有了少量唐军,以此来扼守要道。 人数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静被打破。 不知从哪来的一批唐军,入驻此处,积极修膳关隘,设石堡。 人数从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扩充到数千人。 整个积石峡从哨所的编制,扩至四个折冲府。 可称积石关。 没人知道这伙唐军是从哪来的。 到这积石峡又是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从如烟似雾的雨水中,来了两个人。 原本负责瞭望敌情的唐兵,全身的懒散一瞬间不翼而飞,激动的指着来人大叫起来。 令旗飞舞。 整个积石关,一瞬间,从沉睡中惊醒。 咚咚咚咚~~ 战鼓隆隆。 这是军中之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