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澄溪退出御书房发现慕云锦居然还在! 他为的是送弥澄溪回家——因为他们来的时候骑的是大理寺的马。 弥澄溪自诩六艺精通,其实“骑”差得很。稍微跑快一点,她就哼哼啊啊,恨不得抱住马脖子。无奈,慕云锦只得陪着她慢慢走马。 说起这慕云锦,弥澄溪熟得很。慕云锦十五岁成为御影卫,二十五岁退宫,他的名和姓都是陛下赐的,被钦点到大理寺任寺正,去年底连升几级被拔擢为少卿。虽然弥澄溪心中很是艳羡,但对慕云锦的大升官还是很心服的。御前影卫出身曾近侍帝王,对所有政事耳濡目染,培养了政治敏感度,别人刚入官场还两眼一抹黑,他们早就在帝王身边对朝局有了全盘的了解。啧啧,这优势…… 但这优势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接得来的!每一个成为御影卫的人,都是在婴孩时期就被送入奉武殿,没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他们也没有名字,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他们在太仓宫里由宫人抚养,三四岁看根骨,根骨好的就送进奉武殿艰苦习武,一学便是十到十五年,学子寒窗苦读与之相比真的都称不上“苦”。经过遴选才能成为御影卫,以编号为名,宣誓为帝国的皇帝尽忠十年。退宫之后他从军或从政,但从不攀附世家,也不需要攀附,他们都是皇帝的人,是皇帝权力的重要根基。 “慕大人,”弥澄溪呵呵笑着,“我有一事很好奇,想厚着脸皮请慕大人为我解惑。” 慕云锦忍俊不禁。这小丫头什么时候没个好奇事呀,自己还是寺正的时候成天没少被她问东问西。“问吧。” “御影卫退宫后不能娶妻成家吗?怎么从没听说哪个御影卫出身的娶亲宴请呀?”弥澄溪觉得如果有规定连已经退宫的前任御影卫都不能娶妻生子,那可真是太过分了!真是那样的话,她要上谏!要为这些无数次为帝王出生入死的人争取基本权利! 仿佛脊背被戳,又痒又麻。慕云锦顿时窘迫,目光无处安放,垂目看着马鬃,低声道:“只是我还没娶妻而已。” 这熙攘的大街,马蹄声、叫卖声、人们说话声……实在嘈杂。弥澄溪没听清,“啊?您说什么?” 慕云锦无奈地瞟了她一眼,反问道:“除了我之外,你还认识哪位前御影卫?” 弥澄溪瞪大眼睛回想了一下,一脸失落:“还真没有了。” 御前影卫日夜不息,时时刻刻在暗处保护帝王,每个人都有着极高的警觉和洞察力。离弥府还远,慕云锦就发现了一些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人。 虽然弥澄溪是前金紫光禄大夫之女,父亲在职时本就并无实质官权,更何况早已回挂冠老家清修,已近两年未到京中。而弥澄溪自己也不过是御史台小小的监察御史,朝中大员要欺弄拿捏她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谁人找你麻烦了吗?”慕云锦问。 弥澄溪不以为意,讪讪一笑,“听说昨儿礼部尚书到我家坐坐,茶也没喝,我深觉待客不周,昨夜都好不意思回家。”她看着慕云锦,一脸得意:“今儿幸好是慕大人送我回来呢!” 看来就是因蔡茂森一事,要找麻烦的。过几日他们一众犯人就要被发往涂州,蔡礼崇只会更加怒火中烧,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弥澄溪居然还嬉皮笑脸,一点也不担心害怕,心也未免太大了!哪天夜黑风高,被人麻袋往头上一套暴打一顿可不是没可能。 在弥府门前落了马,弥澄溪客套地问了慕云锦要不要进府坐坐。晔朝民风开放,未婚女子请男子到家中做客是稀松平常之事。弥澄溪想着慕云锦公事繁忙是不会要进去的,哪想得到慕云锦爽朗一笑,“好啊!” * 蔡礼崇回到府中听下人报了弥府之事。大理寺少卿慕云锦居然在弥府待了有两盏茶的功夫。要知道这慕云锦可不是世家权贵想拉拢就能拉拢得来的,他也百般试探过,可都是贴了冷屁股。那张寒冰脸,那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还真是和皇帝像得很。果真是离皇帝最近的人,沾染太多了,他目光一横,如刀锋剑芒,蔡礼崇没少发怵。 慕云锦在蔡礼崇看来就是件只会行皇帝之命的刀器,入弥府也是为皇帝之命,看来这八品冬瓜且不能动呀。 果不其然。几天后入御书房报三月三赏春宴一事要延后几日再办,因为蒲州还雪冻路滑,曦以世子一行入京延误了,陛下准了,然后饶有兴味地踱步到他跟前,低声道:“朕很好奇,蔡尚书几日前到弥府上所为何事啊?朕记得弥先生回泽州清修了,请辞还是朕亲批的。” 本来自己儿子错过赏春宴蔡礼崇已经一口怨气了,再加上今日儿子发往涂州,他一颗老心早就稀碎稀碎了,结果这会儿皇帝居然提这个!一口怨怒直冲蔡礼崇的天灵盖:“臣是去求亲,定儿媳妇的!”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啊。 一旁的庞图吓得瑟瑟发抖。 楚奕央知道蔡礼崇今日心情糟透,本想着他应该是去送别,由其他人来回报奏事,没想到还是亲来。一想到这里,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臣子了,温言劝导道:“弥监察她一个女儿家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可不就是不想就这样嫁人嘛。八品冬瓜官,哪配为蔡尚书儿媳。” 有踩有捧,听得蔡礼崇心情好了一点点。 楚奕央见他神情略有松动,趁热打铁:“去送送茂森吧,让他在涂州安分一些。朕……”楚奕央假意一顿,蔡礼崇和庞图听到这里,也不管什么侍君礼节了,抬眼就是盯着陛下看。“朕找到时机,会想法儿让他们减刑回来的。” 君无戏言啊。蔡礼崇和庞图一听完,立即就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叩谢天恩,齐声朗朗:“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快平身。去送送他们吧。” 蔡礼崇和庞图那是感恩戴德老泪纵横啊!心中千万个誓死效忠陛下,要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了大理寺,两个人也不愁也不怒,甚至还有点高兴。叮嘱自家儿子好好改造做人,安分守己不要惹事,还要常来书信,蔡茂森和庞凌栩都怀疑眼前的人不是自己亲爹。 “爹……”蔡茂森眼神里写满惊悚,甚至还抑制不住地抖了一抖,“您该不是被摄魂夺舍了吧?” 蔡礼崇一听,反手就是一大后脑勺,“胡言乱语!” 熟悉的“大后脑勺子奖赏”让蔡茂森大松一口气,是自己亲爹无疑。 蔡礼崇抬手整了整蔡茂森的衣襟,低声道:“陛下亲口说了,会想法子让你们减刑回来的。你在涂州要安分,不要再节外生枝,让陛下为难。” 蔡茂森从来没得过蔡礼崇这么慈爱的对待,一时间羞得脸都红了,木木地站着,一动不动。 蔡礼崇继续道:“那是陛下,是一国之君,陛下更不能偏私枉法。民乃国本,爱民是帝王之基本。” “爹,道理我都懂。我没有怪陛下。”蔡茂森在脑子里搜刮了大半天,又道:“孔圣人有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男有分女有归’,说的是天下为公天下大同,各人皆有其所往之处,不做无用闲荡之人。” 蔡礼崇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他儿子才是被摄魂夺舍的那个!这一番话,若是在以前打死他,他都说不出来。“男有分女有归”他还以为是国风不开放时“男女有别”。怎么坐了个把月牢,竟然一下子长大了!“这……”蔡礼崇双手颤抖不止,“这些都谁教你的?” “喏!”蔡茂森抬手一指,蔡礼崇顺着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白衣翩翩少年郎,竹立于大理寺官匾之下,一副高洁不染的君子仪相。 蔡礼崇连忙大步而去,少年见他一身官袍又是与蔡茂森一起,自然知道他的身份,立即拱手一礼,“见过尚书大人。” 蔡茂森赶紧插了一话:“爹!他是右相三公子!” 蔡礼崇得了儿子提醒,赶紧回了颔首礼,“见过云三公子。”云庭静无罪释放昨日便已回右相府之事,众人早已皆知。只是他竟还能来大理寺,云右相不禁足他,禁止他与众家子弟再有干系?好奇就要问!蔡礼崇微微一笑,“云三公子这是?” “蔡公子有恩于我,我是来送同蔡公子去往涂州的,一路上我会仔细照顾,尚书大人放心。”云庭静说完,蔡茂森一脸得意。 蔡礼崇又惊又喜,热泪盈眶,赶紧行了拱手礼,连声道:“有劳云三公子,有劳云三公子了!” 比起蔡茂森不冤之恩,做这点事情真的不算什么的。云庭静赶紧回礼,“尚书大人莫要这么说。是我应该的。” * 夜。 永宁殿。 楚奕央听闻蔡礼崇一行去送别气氛不糟,而且云右相居然还准了云庭静一路送蔡茂森他们到涂州去,本来心里还对蔡茂森有些许愧疚的,现在豁然了不少。 其实,让众世家子弟一起参科这件事还是云右相提出来的。三朝老臣,又是扶持自己继位、尽心辅佐的帝师,这般胸襟和品格不愧是众臣楷模! 可几日之前听说他病了,好几日未见他到御书房议事了。楚奕央心中暗忖,若是明日右相再没来议事面圣,他就要到右相府探望。 看着凉衾冷枕,楚奕央想起来今日蔡礼崇来回的赏春宴一事,顿时心情又郁了起来。虽然不再梦起,或是看着自己一双儿女也想不起他们母亲的样子,可当年那句不会再娶的话他始终记得。他曾是不被喜欢的皇子,十六岁被封为肃王,纳了妃就被匆匆遣往西疆封地。密州苦寒,他的王妃始终陪在身边毫无怨言。 蒋柔。楚奕央默吟一声。 她是四品中奉大夫蒋松风唯一的孙女,其父是武军中郎将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战死沙场,母亲改嫁,她与蒋松风相依为命。之所以会纳她为妃正是因为当今的太后——当年的皇后辱他是贱婢所出还妄图储君之位,做主让他迎娶的。 她人如其名,温柔贤良。将他奉为天来仰望,奉为地来相拥,奉为夫来尊崇,可他始终都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娶她屈辱极了。成亲一年,他都没碰过她分毫,温柔敏感的她唯一一次向他发火,是向他求一封休书要他再娶别人,他盛怒之下粗暴待她……一双儿女诞下,他愧疚万分,说自己不会再娶,说要一家四口好好生活。 是自己说的呢。他温柔的王妃并没有逼迫他。 楚奕央合上眼睛,不再去想,慢慢平静。 逐渐了睡意,却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他霍地睁开眼睛——他想起了今日同蔡礼崇说弥澄溪的那句话:她一个女儿家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可不就是不想就这样嫁人嘛…… 她……她不想嫁的人不就是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