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能创下闪耀千古的贞观盛世,自然有他独特的本事和魅力,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有着一群经天纬地之才的治国臣子,也有一群战无不胜的当世名将,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谦逊谨慎的做人态度,和无比宽宏博大的胸怀,连女儿被坏小子勾引了他都能忍住脾气没剁了那小子,还对他委以重任,这胸怀博得没边了。 李世民迎出殿门,向新科进士主动行礼,无论这种礼遇是真心也好,做秀也好,终究令无数进士热血沸腾,痛哭不已,从此收尽天下士子之心,所以李世民才有底气说出“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这句略嫌狂妄的话。 事隔十年,曹余说起当年的情景,仍激动得落泪。 堂内热雾萦绕,茶汤已一沸,曹余却仍沉浸在往事的追忆里,忘记了釜中翻滚沸腾的茶汤。 李素也很好心的没提醒他,毕竟这东西光闻味道便很折磨人了,实在不敢想象喝下去是什么效果。 曹余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我是贞观九年六月被三省调任西州为刺史的,你想象不到当初我第一次走进西州城时,城内是什么景况这座城里有无数异族人,中原百姓反而不多,陛下当初占据西州时太强势,此举不仅令高昌国不满,城里的异族百姓也颇多怨恨,所以我进城后,看得最多的是百姓仇视的目光” 李素苦笑道:“我能想象得到,因为我第一次进西州城时,看到的也是这种目光,而且直到现在,这种目光也没见少。” 曹余摇头叹道:“不一样,当初对我的仇视。那是国与国之间的仇视,当初大唐占据西州,令西域诸国颇为不安,他们不明白大唐的皇帝陛下想做什么,说到底,占据西州实则是不义之举。而我赴任西州的职责,是必须要将大唐这个不义之举继续维持下去,为了戍守这座城池,还有辖下六个县,你可知我花费了多少心力” “汉朝班超鼎定西域,并建西州城,时已六百多年,这六百多年里,西州一直贫瘠穷困。我上任西州刺史后,也没能扭转贫瘠的事实,反而因为西州易主而令西域诸国心怀怨懑,平静的西州这三年来历经数次外敌攻城”曹余苦笑两声,道:“说是费尽心血,可不得不说,西州在我治下越来越乱,甚至差点被外族破城。这三年来我不断的扪心自问,不断找原因。以图西州崛起,兵强马壮,百姓富足,为陛下守好这座城,可是我试过无数方法,终究只换来失败” 李素垂头盯着沸腾的茶汤。淡淡地道:“为了守住西州,既然正途不可为,你便走了邪道,对吗” 曹余沉默了,良久。抬头看着他道:“巴特尔应该都招认了吧” 李素点点头:“都招了,所以,我今日来找你。” 曹余苦笑:“那我也无甚可说了,糜费城中百姓赋税,私养异族军队,此罪,我的父母妻小皆居关中长安,陛下欲诛我九族,倒也方便,曹某戍守西州三年,不仅一无所得,还犯下这泼天的大罪,曹某辜负了圣恩。” 李素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辜负圣恩,但是,你问心无愧,对么” 曹余一呆,然后,情绪像釜中的沸汤一般渐渐激动起来,全然撕去了刚才淡定平静的伪装。 “不错曹某确实问心无愧尽管苦了西州的百姓,尽管我私养异族军队,尽管这三年城中商旅不行,百姓被盘剥得愈加困苦,可我曹余仍问心无愧” 充血的眸子狠狠瞪着李素,像狼一般低沉喘息。 “我一切都做错了,可是,西州直到今日,仍是我大唐的治下它仍是大唐的城池,大唐皇帝陛下的圣旨来到西州展开,城中无论官吏将士还是百姓皆须下跪聆旨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仍是我大唐皇帝陛下” 曹余激动得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病虎,来回徘徊,低沉咆哮。 “李素,我告诉你,从见你第一眼起,我便厌恶你了,很厌恶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评判我做得对或不对你可知你踏进的这座西州城,是三年来我和项田以及折冲府将士还有那些突厥人花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人命代价才守住的西州百姓被盘剥,商人被苛以重税,他们都受苦,而我,也在受苦为了西州城,为了养那支突厥骑兵,我这三年来变卖家产,散尽万贯,原本殷实的家境如今一贫如洗,家中老父老母和妻小被我连累,日子越过越穷苦,项田更是索性连家中的侍妾田地都卖了,为了西州城,我连自己都盘剥,谁不是在受苦受害” 李素悚然动容,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曹余那张委屈而扭曲的脸。 “贞观九年上任刺史,这三年来我向长安朝廷三省上疏无数,要钱,要粮,要工匠,要民夫,每次上疏皆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陛下和三省朝臣们似乎已完全忘了西州这个地方,完全不记得西州也是大唐的国境疆土之内,我这个西州首官缺钱缺粮缺人,什么都缺,却要为陛下守住这座城,只要我还在西州任上一天,西州就必须仍是大唐的城池,李素,你告诉我,我已被逼至如此绝境,除了不择手段,还能如何” 曹余形若疯狂,通红的眼眸吃人般瞪着李素,须发皆张,怒目可怖,盯着李素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曹余对不起西州百姓父老,但我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朝廷因为不择一切手段后,西州,它还是大唐的西州,寸土未失” 李素长叹口气,默然不语。 说到底,这是价值观的冲突,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价值观,自小形成的,长大后因环境而渐渐改变的,怎样都好,曹余这番话,说不上是歪理,毕竟已被逼到这般绝境,如果不盘剥百姓,便只能眼睁睁看西州失陷,然后异族军队对城中百姓大肆屠戮,西州没了,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百姓,两头皆空,所以曹余只能选择盘剥,选择私养异族军队,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抵抗外敌入侵,如此,西州仍在大唐手里,百姓虽然被盘剥得愈加穷苦,可至少性命还在,没被破城而入的异国军队杀害 李素不由扪心自问,易地而处,若他是曹余,只有一个迂腐的读书读傻了的脑子,不懂发展民生,不懂繁荣城池,却又要拼命守住这座城,他该怎么办 大抵也只能和曹余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茶汤在釜内咕噜冒泡,不知已沸腾了多久,二人谁都没心情继续烹茶,都呆呆地注视着茶汤。 良久,曹余长长一叹:“这些话,藏在我心中多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终于说了出来,不是为自己犯的大罪辩解,这桩罪报上长安,任何辩解都没用,我只是想把自己和折冲府将士们这些年受的苦楚说出来,未来的史书上,我曹余可能被史官骂得体无完肤,可是,我终究要在世上留下我的声音,告诉世人我的苦处” 嘴角微微一勾,曹余渐渐恢复了淡定平静的模样,道:“今日这茶,已过了火候,曹某手艺不精,贻笑大方矣李别驾,今日以后,西州便由你来主持了,我很累了,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若能释仇,便请李别驾转告陛下,曹某辜负了圣恩,令大唐蒙羞,死不足惜,只愿来生,曹某还能生于煌煌盛世,为大唐再尽一份心力” 说完,曹余的脸上亦露出深深的疲累之色,眼神空洞无光,一片毫无生机的灰白,然后,李素眼睁睁看着曹余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往嘴里塞去,药丸呈猩红色,像死亡后干涸的血。 李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曹余的手:“曹刺史且慢” 这个动作,李素的本意是好的,是善良仁厚的,可惜,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原本曹余只是两根手指轻拈着药丸,而且药丸离他张开的嘴大约只有两寸距离,被李素一拽,曹余的手腕倒是被抓住了,可那颗轻拈住的药丸却因这股多出来的大力,停不住惯性的飞进了曹余的嘴里,那画面就如同华夫人仰天大笑时,周星星轻描淡写把含笑半步癫主动送进了她的嘴里一般。 然后曹余和李素都呆住了,身后的王桩和郑小楼也呆住了。 这算不算谋杀 李素大汗,睁着无辜的大眼看着他:“吞进去了” 曹余无语地点点头。 砰 斯文温润的李素发了疯似的,狠狠一拳揍向曹余的肚子,曹余猝不及防,被揍得哇的一声,李素索性暴起身形,朝着曹余的肚子拳打脚踢,丧心病狂的样子连身后的郑小楼都忍不住脸颊直抽抽。 一拳又一拳,曹余被揍得不成人形,狼狈抱头时犹不忘怒道:“混帐住手士可杀不可辱,我都吞毒药了,你还待怎地再等片刻我便死给你看” ps:还有一更嗯,求月票鼓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