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婚服,戴发冠,妆掩泪痕,重执手,桌正合卺,酒前红绳,几十支烛火映照下,破开一片黑暗,迎来一瓣明。 屋里屋外其他地方来不及布置了,这场婚仪没有其余任何一人相帮,仅靠周染濯和夏景言“笨兮兮”的两双手,为对方穿上婚服,整好发冠就已经费了半个时辰了,又笨又好笑,两个人笑的脸颊都累,却又轻松惬意的紧。 “染濯,我再重整一下妆,你等我一下。” 夏景言红着脸,又跑到帷幕后去,她总是这个样子,无论在一起多久,她总害羞,临到这个时候还会这样,周染濯想抚过她唇角的手还停在半空,最后也只得笑笑再放下。 不过这等待的须臾片刻,足够周染濯做很多事了,他不闲着,他也知道时光所剩无几了,他想知道夏景言于他和夏景笙之间到底选了谁,明明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偏还要看。 将合卺酒倒一点儿在银勺子上,看着银勺子一点一点黑了他才死心,却又笑了,他把合卺酒原封不动的放回去,把银勺子扔出窗外去。 他不反抗。 但是,他也是会报复夏景笙、报复夏景言的。 最痛恨欺骗的周染濯,怎会再忍受欺骗呢? “报复”十分的极端,他从木柜里拿出一份早写好的诏书揣进衣袖,又走到窗前,把最后一支蓝羽花烟花放出去。 蓝羽花没有声音,光很弱,却足以叫他计划之内的人都听见,都看见,浔洲城中,暗地里卷起一翻腥风血雨。 周染濯解决完最后的一切,夏景言便出来了,她额头上多了一个红莲花钿,唇色更红了些。 “走吧。” 夏景言执起周染濯的手,周染濯也牵着她。 他们踏出宫门去,他们的礼堂可不在屋中,而是在这可以俯瞰一切的圣地——九朝殿前。 殿前数百米长的长阶,登到最顶端,门前那一张红木桌,两个红蒲垫,两只大红烛前,那才是他们将结发合卺的地方,至于为何来此…… 死,是为彼此,又如何不是为天下再无战争呢? 周染濯与夏景言执手,一步一步踏到殿上去,这一生,最恨帝后这个压人的名头,可是临死,还是做了帝后。 我这一生,为天下,亦为你。 我这一死,为你,亦为天下。 终究还是穿着帝后的婚服生生世世为夫妻,外头威严的黑衣金丝遮住大半的红,头上耀眼的金冠白玉压的人难受。 额头上的花钿是夏景言最后的私心,袖兜里的诏书是周染濯最后的私心。 他们走到矮桌前,坐在两个蒲垫上,面向朝阳即将升起的地方,面向他们统治一时的南周土地,想着,为这些死去,也值。 周染濯将诏书悄悄放到腿边,回看夏景言,她也将一张折好的金丝纸放在身侧,他们相视一笑——好家伙!这是都早留好遗书了啊! 没有人多说什么,做好这些,他们便该放下一切去奔赴彼此了。 周染濯和夏景言各剪下了自己一缕青丝,夏景言拿过红木桌上一条红绳,将两束发紧缚在一起。 “永结同心,永生永世。” 周染濯忽然笑了说,夏景言也跟着笑。 但永结同心之后就是共赴黄泉,最好的结局也只是合葬。 拖延的心再盛,此刻也无可奈何了——离太阳升起仅剩不足一个时辰,明夏军已然入了浔洲城。 再不……就来不及了。 夏景言不敢再等,她怕再等下去,她就舍不得了。 明知只要一声令下,周军便可即刻反击,明知还来得及,明知自己和周染濯都还有活路可选,但夏景言还是为自己和最爱的人斟了毒酒。 若周夏起战,夏一定会输,夏皇就一定会死,夏景言如何能够举兵攻打自己的母国?杀死自己的亲哥哥呢?且,周夏起战只会让更多的将士背井离乡,多少家庭支离破碎?百姓的家也是家呀,百姓亲人的命也是命呀…… 夏景言有万分充足的理由逼迫夫君与自己来世再见,她飞速拿过桌上那两杯红绳系在一起的酒,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她最爱的人。 临到头了,夏景言才体会到逼死心上人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她害怕……害怕周染濯会难受,害怕到了地底下周染濯会怪她,害怕周染濯会后悔爱她,连下辈子都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她是要周染濯的命呀!那是一条命呀…… “别喝了!” 夏景言忽然泪眼汪汪的挡住周染濯的酒杯,她的手盖在那个酒杯之上。 “别喝了……” 夏景言像被万蚁穿心。 周染濯却笑了,他伸手擦去夏景言的眼泪,又揽住夏景言的后脖颈,让他们的额头轻轻碰在一起,周染濯在夏景言的脸颊轻吻一下。 “可是,我若不喝,两国就要开战了,大哥就要替我们死了。” 夏景言怔住了,隔一会儿又颤抖的抬起头来,她离周染濯那么的近,她可以看清周染濯眼底的一切。 周染濯是在告诉她,她做的,他全知道了。 “明明知道有毒你还喝啊……你是不是傻呀……” 夏景言那时竟产生一种恨意,恨周染濯这么孤注一掷的爱。 “你便是害我,我也永远爱你。” 周染濯拿过那杯酒,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这是我们的合卺酒,要是不喝,万一下辈子不能在一起了怎么办?” 周染濯没有一丝怪罪之意,甚至还能笑的出来,虽然又是苦笑。 夏景言顿时心酸,可是,没有回头路了,她又一想,周染濯说的对呀,这合卺酒若不喝,万一下辈子不能在一起了怎么办呢? 夏景言亦喝下那杯酒。 至此,他们才得以明白,原来死也是可以如此顺畅,不动声色,心甘情愿的。 周染濯和夏景言共同赴前,获得他们这一生里,最后一吻。 月渐渐退了,太阳即将升起,夏景言坐正了,靠在周染濯肩上,他们望向云层那一点点明亮。 阳光很快会冲破阴霾,他们也很快会赴下一世,希望下一世,从始至终都是光明,不要再有谁骗谁了。 夏景言好似听到了皇宫外的刀剑相向,夏景笙快打进来了,她都能想象到夏景笙浑身是血坐上皇位的模样,她紧紧闭上了眼,而周染濯好似感知到了似的,他拿过一旁的琴。 “言儿,我们不要听外面的声音。” 周染濯伸出一只手,轻拔琴弦,原本只有战火的世界忽然间进一片清明,夏景言静了静,笑了。 周染濯被靠的那一个肩膀递出手去,拉住夏景言的手,“言儿,我们一定要一起守到太阳升起,你一定不要死在我前面,好吗?” “好……” 夏景言的声音却已是十分虚弱了,周染濯便知道,他这最后一个愿望渺茫了。 周染濯继续抚琴,在琴声中,夏景言如梦如幻,她好像要进入梦境。 “染濯,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 夏景言顿了顿,看着前方,眼中好像重新有了光。 “我看到阶下……小哥,且臣哥哥,朝芽,楚宜,阿征,淑凝,北儿,还有天竹阁死去的每一个人……” 夏景言眼前,每一个人都在对她笑,她便也笑,还有人冲她招手呢,可惜她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看到了。”周染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只不过他的声音也很低了,“我还看到,还有父皇母后,哥哥,姐姐,妹妹……” 好像最后一刻,这个惨无人道的天下才给了他们最后一点温暖。 但也只有那一点。 琴声渐渐遮盖不住腥风血雨,太阳也没有胜的过乌云,周染濯竟看到又下雪了,原本就难以融化的积雪上又添一层新雪,周染濯绝望的看着他和夏景言活到黎明照耀后的梦破碎,他难过的想要告诉夏景言,但是周染濯忽然感受到,他和夏景言牵着的那只手被几滴温热覆住了,他愣了。 缓缓的,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去看…… “你不是答应我,一定不会死在我前面的吗?” 周染濯问,但夏景言答不了了。 金冠上被覆上雪花,下面是夏景言那张依旧稚嫩的脸,像睡着了一样,但她的嘴角却挂了一道可怕的血流。 南周端慧皇后,年十七,崩。 但是,周染濯却没有太过悲伤,他笑,因为他知道,他很快就可以和夏景言重新相见了,他最后一把抓断了所有的琴弦。 心上人已故,从此再无琴音,琴弦没有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最后的最后,周染濯的头向夏景言的方向一歪,青丝与青丝挨在一起,周染濯满意了,笑着闭上了眼,不久,同样可怕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将婚服染得更红。 南周开国皇帝,年二十五,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