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年夜饭,自然不会寒酸。不光是饭菜不寒酸,连着桌椅餐具都不寒酸。 二十四道精美菜肴摆在之前四兄弟合抬的巨大桌面上,张韬端坐主位,身边留着一个空位。张三恭和张不周没有陪在左右,而是各占一边。张三恭坐在左侧居中的位置,张不周在右侧,反倒比他更靠近些。 左侧共摆着五副碗筷,右侧倒是只有一副。张不周心思急转,大概明白了空着的五副餐具是给谁留的。 张韬目光侧向身旁空着的桌椅,久久没动弹。张三恭忍不住出声道:“父亲!” 张韬回过神,不由得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最近越来越多的想起你母亲。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也有年夜饭。” 这话说得就有点吓人了,两人都不敢接。张不周急忙打岔道:“您还是先操心操心我吧,再不吃饭我就饿坏了。” 张韬道:“今天是过年,虽然只有咱们爷三个,也要热热闹闹的。我可是拿出了压箱底的两坛“剑南春”,也不用下人伺候,今天敞开了喝,谁喝多了就去扶门吐,吐完了回来接着喝。我张家的种,差什么不能差了酒品。” 张不周与三叔对视一眼,齐声道:“好,喝他个一醉方休。” 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张不周听祖父和三叔讲着他小时候的趣事,虽然没什么记忆,但是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这具身体上,也被逗笑得前仰后合。张不周也给他们讲山上的时候无为道人和四位师兄的趣事,惹得张韬连连叫嚷无为是个假正经。喝到兴起,张韬突然想起康乐坊的事,非要喝完酒带张不周去逛一圈,看看让张不周一掷千金的姑娘长什么样。张不周哭笑不得,爷爷领着孙子逛窑子,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听说, 张三恭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起哄,越说越来劲。菜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张不周最先败下阵来,吐了两次后坐在椅子上向霜打的茄子般蔫坐着,当有人叫自己时就露出痴傻般的笑,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丝口水。然后便是张三恭,毕竟没吃多少东西,酒劲上涌很快也迷糊了。只有张韬,“酒精”沙场,还是微醺的状态。 喊来刘福,让他安排人将两个小辈的送回房,本来还打算带他们守岁,看起来两个人不睡到明早不会清醒了。张韬端着两盘下酒菜,用胳膊夹着一坛酒,拒绝了要搀扶的刘福,独自晃晃悠悠地走向佛堂。 将菜放在地上,先给亡妻牌位前倒上一杯酒,也不顾地上凉,张韬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念念叨叨:原来你在的时候,总是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喝酒喝多了伤身体,怕我活不长,我总是不听你的。可是你看,不爱喝酒的你已经去了那边,留爱喝酒的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没人在耳边唠叨,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咱们的大孙子,无为老道给取名叫不周,张不周,我没什么文化,分不清这名字是好是坏,不过既然是那老道士起的,想必是个好名字。这孩子不错,很不错。在山上呆了七年,没修出事不关己,独守道心的出世冷傲,反倒是难能可贵的保留了赤子之心。人口买卖一案,那个小时候还吃过你做的饭的赵光,现在做了皇帝的那个,费尽心思的布局良久,我也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本以为可以顺他的心意,没想到被这孩子给搅黄了。现在想想,恐怕是我错了,这种不伤敌光伤己的蠢事,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做了出来。所幸那些流民,被这孩子安置在了都安县城的庄子上。许是随了他娘亲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的性子,这孩子带着庄户和流民,修建堤坝,开凿河道,都安县在今年的秋汛里,损失最小,都是他的功劳。即使是逛个青楼,也愿意拿出千两银子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一点国公府之后的架子都没有,和庄户、流民们搅在一个锅里吃饭,据说偶尔还自己下厨,手艺还挺好。 只可惜这孩子是老二那个逆子的儿子,更可惜是我张韬的孙子。” 说完两个不明所以的可惜,似乎是说得渴了,张韬从坛中倒出一碗酒,仰头喝下,脸上的红晕更重几分。 “今天是过年,过年是团圆的日子。也许是老糊涂了,我居然摆了八副碗筷。要吃饭的时候我就在等,等你跟我说菜齐了,开饭吧。可是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孙子说饿了。我记性一向是顶好的,直到今日还记得当年青羊驿一战,我亲手斩杀了十六人。可是我怎么总是忘记你已经不在了呢?” 又一碗酒下肚,张韬连眼睛都红了:“老了,今年一入秋,我就感觉到凉意了,找出你给我缝的棉袄换上。这人哪,当了多大的官又怎么样呢,位高权重,一道之使,却连个完整的家宴都凑不齐。原来你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时候我不懂,总是想把每一个都仔细管好,直到不周回来,我突然就懂了。他们要做的事,他们该做的事,就让他们去做吧。我这个老东西,就给他站在背后撑腰好了。” 再喝下一碗酒。张韬站起身,挡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烛火,轻声道:“你安心睡,我帮你守岁。” 翌日一早,张不周被一阵钟声从宿醉中叫醒,本来把头埋在枕头里,捂住耳朵想等钟声过去再接着睡,没想到这钟声还没完了。张不周发狠地坐起身,喊来白露问道:“什么人这么讨厌,一大早就敲钟。” 白露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昨夜也没怎么睡好:“公子不要乱讲,这钟可是老公爷在敲。” 张不周道:“这是个什么习俗?” 白露道:“自凌国建立起,每逢新年第一天,都要敲响悬挂于各座城门之上的“善始钟”,要敲二十四下,象征着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是要通过敲钟的方式告诉百姓,新的一年了,要按照节气耕田,劳作,收获。善始者才能善终。” 张不周道:“寓意倒是不错,这时间就不能改改吗?哪怕晚上睡觉前敲呢!” 白露娇笑道:“公子净说胡话。自古以来晨钟暮鼓,钟当然是要在早上敲,鼓才是晚上敲的。” 张韬站在城门之上,用一根胳膊粗的撞钟捶吃力地敲完了二十四下钟,不禁有些气息不稳。喘息了一会,在剑南道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到最前面,对着城下聚集来的百姓们,展开了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文书,沉声念到: 兹尔良民: 更元伊始,凌国承祚。既加威于四海,八方已定;施恩泽于率土,莫非王臣。当铭记,唯耕与书以传家,唯忠与孝以谨行。元丰六年元月一日。 这是一封格式固定,每年都要念上一遍的告民书,虽然字数少,但是要说的事情很多,首先是告诉老百姓,新的一年开始了,还是我凌国的天下,我凌国还活着,没改朝换代,然后是吹嘘一下去年的功绩,我们威震八方,四海升平,在皇帝的恩泽下,到处都臣服了。你们这些老百姓要记住,种田和读书是头等大事,忠君与孝顺是人生信条。最后要告诉百姓,今年的年号有没有变,如果变了的话,那最后的时间就会是某某元年元月一日。 除了城门内外的百姓以外,剑南道大小官员也都跪下聆听,尽管是由张韬之口念出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封文书是代替谁的口吻。聆听圣训,当然要跪好。 文绉绉的公文念完,张韬将文书递给许抚远,接着说道:“去岁秋末,剑南道三州数十县出现程度不一的水患,导致农田受损,房屋倒塌,人命伤亡。尽管朝廷下发了抚恤,可还是杯水车薪。本官与各位大人一起,上书朝廷,一再相求,终于得到了好消息。元丰六年,剑南道的春赋,相较于往年,减三成” 前面说了那么多的自我标榜与吹嘘,百姓们自然是不爱听的,不过这最后一句减三成,无论谁听了都高兴不已。人群发出阵阵欢呼,百姓们再次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连绵不绝。 张韬今日的任务到此就结束了,深知自己没什么理政能力的他,一向是将大权交给节度副使许抚远,还自我标榜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新年伊始,考核去年的政绩,调整官员任命,主持春耕,有很多事情要做,张韬想想就头痛,好在有许抚远帮忙,要不然感觉自己还得再老上几岁。 凌国的春节假期,从过年这天,放到上元节后,足足二十天,这二十天,不用每日去衙门点卯,只是要安排人轮值,避免出现走水等意外时无人处置。以张韬的身份地位,哪个不开眼的敢将其排在轮值的人员里呢?早有那机灵的,主动请缨代替了。 张韬回到府上,刚刚换好衣服,来拜年的人就上门了。 第一个来的,便是经略使田冀。这家伙也是有意思,旁人拜年都是大包小包拎得满满的,他却两手空空地就来了。偏偏张韬不气也不恼,见他空手来反倒更开心。尽管身为剑南道的第三把手,田冀却一点身份也不顾,像个子侄辈一样径直跪下去给张韬磕了三个头,然后笑嘻嘻的从张韬手里接过那沉重的“大红包”。 田冀掂了掂手里的“红包”笑道:“分量这么重,张帅今年不会又是包的铜钱吧。” 张韬并不会不好意思:“废话,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我这拜年,还不是知道我有发红包的习惯,要是个个都发金银,我镇国公府多厚的家底都得发出去。有铜钱就不错了,要是嫌不够,来年干脆别来登门。” 田冀才不怕他,将红包揣进怀里,索性陪他一起等着拜年的人。 剑南道官场大大小小的人物,能有资格进这镇国公府拜年的,其实也没多少,这里头,武将要比文人多。毕竟是蜀军出身,尽管张韬已经不再主理军事,可是谁也不敢轻视了他在蜀军的地位,没看经略使田冀,如今的蜀军大帅都屁颠屁颠地跑来拜年嘛。 大管家刘福带着人,将拜访者送来的礼品登记好,回头府上还要照着对应的回上一份,写着写着,眼看日头到了中午,刘福不禁有些不痛快:相较于往年,今年的礼收的也太差了。 不用看刘福的册子,张韬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变化。田冀也从一开始的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到如今的面若寒霜,生人勿近。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可是今日剑南道官场的文官们,哪怕是那最看不上的高丞,也没缺了礼数,亲自登门拜年,反倒是外人视为张韬“后花园”的蜀军一系,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将,如今已经转入经略使府做文职的以外,年轻一代的将领,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没来。 田冀骂骂咧咧道:“这群王八蛋,忘了当初是怎么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的了?没有张帅您,他们还是在田里刨食的泥腿子。” 张韬出言制止道:“算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吧。” 田冀愤愤然道:“瞎了他们的眼,一个个的,如今上了战场连刀都拿不稳,这玩起两面三刀来,可真是有水平。” 张韬反倒笑了:“你这个脾气,居然能坐上节度使,也算是命好了。不要管他们了,昨晚上三恭和不周两个,实在是太差劲,我才微醺他俩就倒了,今日你在,就好好地陪我喝上一顿。” 田冀笑道:“那可得是好酒。” 张韬开怀道:“放心吧,陈年的剑南春。” 陈年酒,新年春。今人已不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