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已经很是暖和,冬日的裘衣已经穿不住了。张不周脱下厚厚的棉袄,只是罩上一件便于行动的大衣,骑着马和四兄弟并行。身后的马车车顶上,换了一身新衣新鞋的秦沧澜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手上拿着酒葫芦,时不时地就要灌上一口。“小子,今天天气不错,有没有兴趣和我学剑啊。” 张不周假装没听见,出来几天了,秦沧澜只要逮住机会,总要缠着自己说上半天,话里话外无非是吹嘘自己的剑法有多么高明,和他学剑是自己的荣幸之类的。 陆升小声道:“公子,您又不和他学剑,干嘛非要带着他。” 张不周苦笑道:“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是没想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剑神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愿意屈尊来给我当保镖。不过有言在先,除非我肯跟他学剑,不然的话遇见什么事他是不会出手的,现在我只希望这一路上平安无事吧。” 陆斗道:“公子,恕小的多嘴,这位前辈的武功,我们几个也算是领教过了,确实非同一般。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愿跟他学剑呢?” 张不周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虽然不知道我这一门作何称呼,可我总归是无为道人名正言顺的弟子。在没有我师父的同意之前,我是不可能另投他人门下的。” “这还不简单,等见到了无为老道,我就让他把你逐出门外,到时候你再拜我为师。无为老道士要是不同意,我就打得他同意为止。”秦沧澜躺在车顶,远远地喊着。 “前辈,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高人之举”张不周无奈道。 秦沧澜坐起身来:“偷听?哪里用得着偷听,你们几个那么大声,我想听不见也不行啊。” 陆升小声道:“老东西耳朵真灵敏,咱们小声说话。”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从背后飞来,打在他的后背上:“小兔崽子再敢出言不逊,老夫不介意让你再见识一下撩阴腿。”陆升顾不上后背的疼痛,下意识地捂住裤裆,那天挨了一记之后,足足肿了好几天才下去,这种痛苦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张不周示意众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秦沧澜重新躺倒,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南山花开哟,小姑娘采 姑娘的胳膊比花白 人人爱呀人人爱。 车厢里的白露啐了一口,“老不正经的,唱的什么东西” 谷雨笑道:“你当初不是一直很是崇拜这位沧澜剑神来着。” 白露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真人居然是这个样子,这些江湖传言太不可信了,说好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宛若剑仙呢?” 谷雨道:“江湖之人,最爱的便是以讹传讹,其次便是争名夺利,不是有句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又有谁甘愿屈居人下。” 白露还没说话,车顶的秦沧澜插嘴道:“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小姑娘,江湖传言未必都是骗人的,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当初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一表人才,每天都有来自各门各派的女侠仙子们追着我不放,就你现在喜欢的那位公子,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未必赶得上我。” 白露道:“追着你干嘛?你偷看人家洗澡了?” 秦沧澜嘿嘿一笑:“牙尖嘴利,你倒是提醒了老夫,这一路上你多加小心吧。” 白露刚要惊呼,被谷雨拉住,示意她别再多话,这位脾气古怪的剑神,即使做不出偷看洗澡的龌龊事,少不得使点小手段让白露不好过。“前辈大人大量,不要和后辈小姑娘一般见识。” 秦沧澜“啧啧”道:“这本事高一些的,说的话也更中听一些。” 谷雨脸色一变,急忙看向外面张不周的位置,见他正和刘璋说着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镇国公府准备的贺寿礼非常丰厚,一路走来,这个消息是瞒不住人的。无论是蜀渝二州交界处的山贼,还是长江上的水匪,即便畏于镇国公府的名头,听到这个消息后恐怕也会像恶狗扑屎一样找上门来。因此,田冀为车队安排了一支百人队随行保护,队长正是刘璋。“刘校尉,蜀州一别后,好久不见” 刘璋虽然盔甲整齐,但却一副没有什么劲头的样子,对张不周打招呼也只是草草回应,敷衍得很。 张不周正要再问,陆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只好按下心中的疑惑。不久,陆升回来说道:“公子,刘璋现在已经不是校尉了,上次带兵入城后,回到营里就被降职了。” 张不周问道:“为什么?” 陆升沉吟道:“事情还要从老公爷在军中的时候说起。几年前老公爷在蜀军中的地位和名望达到极致,决定急流勇退。在老公爷退下来之后,蜀军不可避免地分裂为多个山头,虽然有田冀经略使统领,可是下面都是谁也不服谁。用几个刺头的话说,能打仗的又不是只有老公爷一个,说不定都能搏一个国公当当。” 张不周冷笑一声:“痴心妄想。” 陆升道:“那些年连年征战,兄弟们折损得很快,尤其是老公爷带出来的班底,所剩无几,后来吸收并入蜀军的,不少都是早就成型的队伍。老公爷退出蜀军以后,朝廷往各道的军队中都设置了一个从五品的叫做监军的职位,品级虽然不高,但权力极大。可以节制一道军队从上到下所有官员,打仗时也能对战术安排指指点点。其实大家都清楚,这个监军一职,就是为了更快地分化蜀军。上次他们几个带队入城,把柄落在了蜀军监军马如风的手里,本就不服田冀的其他几位将领,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将属于咱们这一派的几位校尉直接一撸到底,直接打成了普通士卒。田经略使从泰安城回来以后,虽然大发雷霆,可也无济于事” 张不周皱眉道:“我祖父呢?他没为这几位弟兄说话吗?” 陆升道:“公子,这事怪不得老公爷,马如风此举虽说严厉了点,但毕竟站在理上。倘若老公爷真的站出来说话,反倒会留更大的话柄给别人。” 张不周道:“那刘璋现在?” 陆升道:“他还好,田经略使喜欢他,死活要保他,虽然不能官复原职,好歹也还是个小头目,这不,这趟算是个好差事,等到从南唐回来,他也算是立个小功,田经略使也好有借口再给他升回去。” 张不周叹息道:“都怪我,是我多事害了兄弟几个。” 陆升笑道:“公子不要自责,这也未必是坏事。” 张不周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陆升道:“我没什么本事,就爱自己瞎琢磨,随便说说,公子随便听听。朝廷想将老公爷在军中的痕迹抹除个干干净净,我们这些人又不是傻子,早就看个明明白白了。我想这,与其让蜀军在逐渐分化的过程中走向对立,还不如趁早就让步,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我的兄弟们我相信,个个都是好样的,没人会做狼心狗肺的事,即使没了官职,也不耽误兄弟们打仗拼命,反倒是不用勾心斗角了,可能会更舒服。” 张不周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虽说这样肯定要舒心不少,可是大家伙打拼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又有谁能真的甘心就这样失去一切。有机会的话,我会帮兄弟们再争取一把” 陆升道:“公子有这份心,兄弟们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如果公子有进入蜀军的那天,兄弟们愿意在公子麾下,再征战个几十年。” 张不周笑道:“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的好。我呀,最烦打仗这件事了。” 陆升也笑了:“公子可是害怕上战场?”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害怕,是烦。”不去理会陆升疑惑不解的眼神,张不周心里默念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打了太久的仗了。 出了蜀州城后,官道上的最后一个驿站,叫龙泉驿。五十多岁的驿丞连邻近县城的小官小吏都不常见,更不用说打着镇国公府旗号这么大的贵人。虽说自己一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了,但是心存了想让儿子接自己的班念头的老驿丞,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招待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老人家,先别忙活了,过来坐一坐。”张不周招呼着还在帮着儿子和儿媳妇炖鸡的驿丞。姓王的驿丞笑呵呵地凑过来:“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贵人稍等,招待不周了” “老人家不必太麻烦,我们就是休息一夜,明日就走了。” 王驿丞问道:“敢问贵人一行,是要往何处去啊。” 张不周道:“去南唐。” 王驿丞啧啧道:“那可真是不近。远处不说,光是出了龙泉驿的这段山路就够不好走的了” 张不周道:“哦,老人家对这附近很了解?” 王驿丞笑得脸都皱成一朵花:“可不敢当不敢当,我啊,在这活了几十年,别的不敢说,这出了龙泉驿的山路啊,我是熟得很。从咱们龙泉驿出去,便是隔着古蜀道相望的真武、五桂、五台、半边四座大山,一座比一座险峻。旧时候打猎的老猎户,给那古蜀道起了个莫低头的名字,意思是走在这条路上千万别低头,不然就会被那深不见底的山崖乱了心智掉下去。” 张不周道:“那这些年来,南唐和蜀州之间行商的队伍都是怎么走的?这么难行的山路,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啊。” 王驿丞摇摇头道:“商队从不走这条路,他们都会选择南下或者北上,绕道而行,虽然远了不少,耗时也更长,但是至少要安全不少。”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因为要等赵光的旨意,镇国公府的贺寿队伍出发得很晚,为了赶时间,这才不得不选择了这条路线。 冒着香气的菜肴端上来,张不周食指大动。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的秦沧澜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抢过陆升的筷子:“小兔崽子一边去。”陆升满脸怨念地端着碗去跟驿丞的儿子套近乎,看能不能从锅里夹几块剩下的炖肉。 秦沧澜翻转葫芦,淅淅沥沥地倒出一杯酒,再用力也倒不出来了,不满道:“这穷乡僻壤的,叫老夫到哪里去打酒。” 王驿丞满脸堆笑道:“贵人要是不嫌弃,小老儿倒是学着巴州人的法子,自己酿了几坛“猴头烧”,味道不怎么样,不过够烈。”秦沧澜道:“那还等什么,快端上来让老夫尝尝” 张不周道:“前辈,明天还要走山路,少喝点酒吧。” 秦沧澜不屑道:“不就是一段蜀道嘛,大不了老夫带你飞过去。” 看王驿丞一脸的诧异,张不周侧身跟他说道:“别理会他,酒量不行又爱喝,这才刚闻着味就多了,吹牛呢。” 王驿丞一脸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