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山上吴王府的书房里,刘益守好奇的打量着这位名叫淳于覃的中年人,没看出来他跟北魏官员的打扮有什么明显区别。 如果套一身北魏的绯色官服,此人说自己在邺城当官,刘益守也是信的。 “吴王莫要惊讶,在下本是魏国汝阳王元暹的幕僚,受命出使柔然,被柔然主看上,便帮其处理政务。在下与吴王的出身,并无不同。” 淳于覃不卑不亢的说道。 他隐隐暗示刘益守:你是北人,虽然在南边混出头了,可不要忘本! 你在梁国当驸马,本质上跟我在柔然当宰辅一个性质! 刘益守眉毛微微上挑,显然是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能在柔然混得风生水起,淳于先生也是明白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阁下不去台城见天子,跑在下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呢?” 刘益守双手拢袖揣着手问道,摆明了装傻。如果说鸡鸣山是穷乡僻壤,那梁国除了台城就真没有不是乡下的地方了。 谈判这种事情嘛,谁先出招谁被动。淳于覃为什么而来,他心中门清得很。 柔然这些年势力壮大极快,已经再次复兴。尔朱荣也好,贺拔岳也好,高欢也好,都是对其拉拢有加。 但雄才大略的阿那瑰,心思并不简单,他想染指中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没有染指中原,饮马黄河的心思,何苦重用汉人官僚淳于覃呢。 刘益守还听说这位阿那瑰写过一首简短的叙事诗: 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 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 短短几句,就看出他对那种帝王威风的渴望与崇拜。别看柔然后来是被突厥给灭了,但他们的心思跟过往的那些草原前辈们并无不同。 “这是我主对吴王的一点小小心意。” 淳于覃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小木盒子摆上桌桉,推到刘益守面前。 “嗯,柔然可汗的心意在下收到了,淳于先生可以说事了吧。”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看都不看那个盒子一眼。 淳于覃见对方根本不上钩,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带着请求的语调说道:“吴王怎么也要看看礼单上的东西再说。若是看都不看,在下还怎么跟吴王谈呢?” 听到这话,刘益守倒是有些吃惊。听对方的意思,似乎自己只要看了礼单就会完全同意。 刘益守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打开盒子,拿出礼单一看,便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一万匹马,七百辆马车的财货,十万头羊……几乎可以当成是柔然王室的所有浮财了! 当然,没有耕牛,让刘益守有些失望,这更是说明阿那瑰想用浮财换魏国的土地。 那些耕牛都是为了战后开垦耕种用的,足以见得阿那瑰所图甚大!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毕竟,这一世比刘益守前世的历史,东西两魏都被削弱太多了! 这种现象直接造成了本该实行孤立自保政策的阿那瑰多了很多本不该有的想法。 “无功不受禄,再说了,这么多牲口财货,柔然与梁国陆路水路不通,你们承诺了这么多,到时候也无法兑现啊!” 刘益守深吸一口气,将礼单放进盒子里,生怕自己被迷惑了。柔然人给得太多,而且都是梁国比较缺的,想说拒绝真不容易。 “这份礼物的厚重自不必说。吴王既然已经看到了我们的诚意,那么现在能不能好好平心静气的谈一谈呢?” 淳于覃不动声色问道。 刘益守微微点头道:“淳于先生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柔然显然是知道梁国缺马,就算那十万头羊根本无法打动刘益守,一万匹马也足以做很多事情,让这位懂兵事,知政务的大老动摇了。 刘益守要是再装纯,难免会让人觉得智商欠费。必要的矜持是不可少的,茶里茶气太多的话,反而让人觉得格局不够大。 “柔然与梁合约攻魏,平分其地。” 淳于覃一字一句的说道,面色肃然。 这话刘益守越听越是熟悉,尼玛不就是蒙古与宋约定,攻金国平分其地的翻版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跟柔然合作搞死高欢,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那可真是大聪明。南宋的例子活生生的摆在眼前。 “这些事情,只能梁国天子决定才算数。鄙人不过是梁国一小小的驸马而已,何德何能。淳于先生对在下这么上心,恐怕会有负你主所托啊。” 刘益守十分矫情的说道,但拒绝之意,已然是表露无遗了。 “吴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便是我主阿那瑰的诚意。这些财货作为嫁妆,送给吴王。阿那瑰长女亦是会下嫁到王府为妻,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梁国是谁说了算,我想吴王也不必打马虎眼。在下虽然来自草原,打听点事情却是不难的。” 你们居然愿意送女啊! 刘益守也不由得认真起来了。 这年头,谁家要是愿意送女合作,那定然是诚意满满的啊。柔然可汗很上道还舍得下注,搞得刘益守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柔然可汗的意思,在下已经明白了。 你们是认为,在下必须要打通梁国到草原的通道,这些财货才能送过来,要不然也是空口白牙的承诺对吧?” 刘益守微微皱眉问道。 “然也,吴王果然是心思缜密,聪慧过人。” 淳于覃微微点头说道,似乎非常欣赏刘益守的坦率。 “其实柔然的版图,如今已经到了幽州那边的长城以北。因为长城年久失修,草原大军进入幽州其实并无阻碍。 如今镇守幽州的斛律金,似乎颇有自立之心。若是吴王能说服斛律金让开幽州的通道,这些财货过境到东海岸边还是不难的。 梁国大船颇多,海运发达,到时候便可派船只将财货与柔然公主都带回建康。 我主英雄人物,看不上无能之辈。吴王殿下若要拿到公主与嫁妆,也要能够证明自己才是。” 淳于覃略带倨傲说道。 这话刘益守就不爱听了,没了柔然这根搅屎棍,北方的局面当然会有利于高欢。可是为了引这头勐虎入局花费太多的精力,打乱原有的布局就不太好了。 刘益守看到淳于覃似乎心中依然有傲气,若是跟对方达成协议,只怕双方的合作连蜜月期都没有,政治交易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么玩的。 “淳于先生看来对本王还是颇有轻视之心,所谓合作是各取所需,若是耗费太大则得不偿失。淳于覃先生还是请回吧,今日本王身体不适,阁下改日登门拜访也是无妨。” 刘益守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一看不对劲就立刻掀桌子不谈了。这也让本就是试探对方虚实的淳于覃一阵错愣。 淳于覃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刘益守找的借口都不加掩饰,当着自己的面说什么身体不适,就跟直接打脸没什么区别。 他只好拱手行了一礼,将装着礼单的盒子也拿走了,狼狈的离开了王府。 等淳于覃走后,刘益守才长叹了一声,心里颇有些舍不得。 若是柔然能入局,则可以极大牵制高欢的精力,甚至将魏国的军队主力留在黄河以北。这对于梁国酝酿的北伐洛阳,是有着莫大好处的。 可以这样说,若是两边达成协议,起码可以牵扯高欢五万精兵! 但同样的,此举隐患也很大,有南宋鲜血淋漓的例子摆在眼前,刘益守也不得不慎重。而且要拿到那些马匹牛羊财货,必须要跟幽州的斛律金打交道! 想在对方眼皮底下交割这些财货,不给斛律金好处,那是难以想象的,甚至要担心对方黑吃黑!总而言之,联姻很容易,但嫁妆的交割却很难,让柔然那边出死力更难。 不过一旦成功,便可以获得战略上的极大主动权。 北齐建国后,高洋才派遣高睿征发十万民夫去修补幽州的长城,修了好多年,一直到高洋去世都没有完全修好。后来斛律羡又在那边继续修长城,一直修到斛律氏一脉被高韦灭族为止。 想起这一茬来,刘益守瞬间明白了阿那瑰的谋算。如今的幽州防线非常脆弱,远不像是明代那样完备。柔然从幽州南下,确实很具备操作性。 若不是这样,刘益守前世的高洋也不可能把修幽州长城作为国家主要工程来办了。 “唉,苦恼,这回是要请个妈回来供着啊!” 刘益守叹了口气,一脸不高兴。柔然公主老爹野心勃勃,这位进了家门,才不会是第二个萧玉姈呢。 长城公主这种乖宝宝多难找啊。 刘益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 “淳于公,吴王那边说什么了?事情成了么?” 淳于覃一回到驿馆,龙无驹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他很关心这件事,毕竟,阿那瑰很早以前就关注刘益守这个人,认为他将来必成大器。这次来南梁,主要就是来跟刘益守谈合作的。 至于梁国天子,不仅听说只是任人摆布的傀儡,而且看了以后也发现,确实是不打折的傀儡! 淳于覃私下里跟刘益守见面,规格实际上是比龙无驹被梁国天子召见要高多了,一个是真正的谈大事,一个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吴王意志坚定,颇有城府。似乎对与我主联合很有兴趣,却不肯下太大的气力,着实可恨。” 淳于覃忍不住叹息埋怨说道。 刘益守的态度概括一下就是想吃鱼又嫌弃做鱼的工序太麻烦。 “淳于公,那我们要如何是好啊?” 龙无驹焦急的问道。 柔然内部实际上也不是铁板一块,反对阿那瑰的柔然保守势力,实力颇为强劲,这些人也反对农耕,提倡游牧,并且排斥汉人官员管理,抵制相关法令。 阿那瑰反复使用平衡之术,重用淳于覃压制柔然的保守势力,他亦是需要借助外力。如果不是南梁,那就必须要在高欢与贺拔岳之间选一个。 淳于覃在柔然也得亏是阿那瑰的信任,要不然他的工作根本无法展开。 此番来梁国淳于覃之所以会这么积极,其实也是本着建功立业而来的。要不然,绕这么大一圈,从大漠来到梁国,难道真的不嫌累么? 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各取所需的事情,在多番共同努力谋划之下,才能达成协议,这便是政治当中联合的精髓所在。 “如今,在下只有自作主张了。我这边修书一封你带回怀朔镇北面的王庭,告知我主此事正紧锣密鼓在办,吴王颇为意动。 总之建康这边的事情,你如实禀告即可。” 第一步,先建立密切关系,双方都投入资源,但不要很多,不会伤筋动骨。 第二步,等时机成熟后,再交割双方的筹码,共谋大事! 淳于覃考虑得很周全,那张礼单虽然非常吓人,但这么多财货,实际上柔然此刻根本拿不出来。不过是先把大牛吹起来。 将来若是刘益守真的带兵打过黄河了,再来谈具体的事情也不迟。若是刘益守败了……阿那瑰损失的不过是个女儿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淳于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龙无驹微微皱眉问道,感觉淳于覃有点想当然了。 很多内幕他不知道,自然是感觉很奇怪,无法理解。但若是他知道内幕,就不会这样天真的认为刘益守拒绝一次,生意就谈不拢了。 看到龙无驹一副疑惑的模样,淳于覃担心他坏事,于是压低声音说道:“当年洛阳丧乱,正值我主在洛阳朝贡,目睹了洛阳城内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现在梁国的吴王还是尔朱荣麾下的人,我主便十分欣赏他的为人和能力,便命公主亲手赠与金刀交好。没想到他没多久就跟尔朱荣恩断义绝,最后到了南方。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相信只要我们不要逼迫太狠,吴王会接受的。先把公主嫁过来,若是吴王能和我们合作,再把嫁妆补上即可。 若是吴王到时候背信弃义,那便将公主接回来,再嫁他人便好。” 淳于覃无所谓的说道,这买卖简直双保险,完全没什么问题。 我送个女人给你玩,难道你还要拒绝?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最后不能合作,你不也爽过了么?顺便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难道不好么? 淳于覃觉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刘益守都没必要拒绝此事。而只要谈成了,对于淳于覃来说便是大功一件。 “如此也好,那便按淳于公的办法来吧。” 龙无驹叹息说道。 …… 同一时刻,刘益守亦是把陈元康招到书房商议此事。 “柔然的公主?嫁过人么?生育过么?容貌如何?身段如何?” 听完刘益守的陈述,陈元康一脸兴奋问道,就好像是他要娶妻一般。 “长猷(陈元康表字)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刘益守轻抚额头无奈说道。 “不,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陈元康勐然站起身,继续激动的说道:“长得丑千万别领回家,主公身边女人的容貌,就是主公的脸面啊!若是柔然公主太丑,主公颜面何存?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公是跪在地上求着阿那瑰施舍呢!” 陈元康两眼放光,似乎他的关注点跟刘益守的关注点颇有些不同,直奔下三路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