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落水了。 这一切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得极快,就连长宁也没有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然而,那远处的两个少年已经落水,惊慌失措的呼喊声远远传了过来,一干人登时大惊,纷纷冲过去救人。 “是三郎君落水了!” “快!速速禀报郎主!快救二郎君!” 冰面坚硬。 水是刺骨的冷。 明明落水的是两个人,然而那些家仆都只惊慌失措地要救那个身穿华服的少年,郑澍在水里拼命扑腾,冰冷的湖水齐齐涌入口鼻胸腔,身体在寒冷的刺激下开始变得僵硬,一寸寸失去知觉。 性命攸关之时,一个人最易丑态毕露。 郑澍死死摁着身边同样在挣扎的瘦弱少年,让他的头不断地沉到水面之下,企图借着他往上浮一些,一边被呛,一边拼命地喊着“救我”。 长宁静静地立在岸边,看着。 公主身后的侍女上前,轻声唤了一声“殿下”,催促她离去,长宁却微微抬手,低声道:“本宫还想看看。” 她想瞧瞧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群家仆口中唤着“二郎君”,她若记得没错,这就是郑宽那适龄的小儿子,原定要入宫参选之人,郑宽是天子提拔出来制约张瑾手中之权的人,他的儿子入宫,自然也带有几分朝政方面的作用的。 虽然今日临时决定取消让他入宫,但这也不妨碍长宁瞧一瞧热闹。 她觉得有点意思。 往日她去拜访谁,以她长公主的身份,谁家不是好生礼遇招待?就算府上有什么密辛,或者需要责骂什么犯错的奴仆,那也是他们府上私底下的事,绝不会冲撞到她面前来。 偏偏今日,她就看到这郑二郎在这种地方随意羞辱打骂别人。 看着,他品性不好。 就算没有发生郑赵恩怨,长宁看到此人作风如此,也会建议天子换人。 但这落水有些突然,甚至有几分蹊跷。 方才隔得太远,加上这漫天的雪容易闪花了眼睛,长宁不能确定自己看得对不对,决定再仔细瞧瞧。 那麻衣少年非常瘦弱,看着比郑澍无助多了,被按在水面下呛了好几口水,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渐渐往水底沉去。 像是快溺死了。 一干家仆已经把郑澍救了上来,紧张地围着他,没人去看另一个人。 长宁道:“救人。” 她一声令下,公主的贴身侍卫立刻跳下冰湖,去救沉入水底的少年。 “哗啦”一声,人被救出水面,被扔在了地上。 少年伏在地上,虚弱地吐着水,麻衣浸满了湖水,遍布鞭痕的四肢寒冷到痉挛,脸惨白得好似鬼魅,额发紧紧贴着脸颊,露出异常精致慑人的五官。 从长宁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又浓又密的睫羽。 长宁很是意外。 她喃喃道:“这相貌……着实不错。” 这样漂亮惊艳的脸,被水浸湿,好似被擒获的水妖一般。 就在长宁观察他之时,郑宽和其夫人许氏已经匆匆赶了过来,那许氏一见儿子的模样,直接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招呼婢女给他披上暖和的衣裳。 郑澍哆哆嗦嗦地靠在母亲怀里,昏迷前还不忘抬手指着那小傻子,说:“娘……是他害我……” 说完就昏死过去。 许氏一见儿子晕了,顿时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让郑宽杀了那傻子给儿子主持公道。郑宽起初也欲发怒,回头定睛一看,那小傻子居然已经被长宁公主救了起来,表情顿时有些异常。 他让下人带着夫人和二郎快回卧房,再叫大夫过来诊治,吩咐完了一切,才上前对长宁抬手。 他和颜悦色道:“殿下,臣府上发生这样的事,让殿下见笑了。” 长宁笑道:“大人严重了,本宫今日只是凑巧才碰见,能救下一条性命,也算是一桩功德。”她的目光落在地上虚弱发抖的少年身上,问道:“此人……可是大人府上奴仆?” 郑宽正要作答,就感觉衣摆被扯住。 那地上的少年奄奄一息,抬头露出涣散惊慌的乌眸,眼神不安惶然到了极点,苍白的指骨攥着郑宽的衣摆,就像扯着救命稻草的一样。 “爹……爹爹……” 他嗓音痴讷,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破碎哀求,像可怜的小兽。 郑宽脸色遽变。 长宁眸光一转,笑容加深,顿时有几分意味深长了起来,这竟是郑宽的儿子?看来这郑府之中,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啊。 她今日是运气好么?连这样的稀罕事都能碰见。 回头,她可要与皇妹好好说道说道。 郑宽垂头死死地盯着这傻子,眼神里充斥着排斥与厌恶,像在盯着看什么恶心的蚂蚁,一抬头,显然有些慌乱了起来,保持镇定地笑道:“殿下莫要误会,他……不过是个心智失常的傻子。” 他可不能让长宁觉得他故意隐瞒这个儿子的存在。 上回女帝见过这傻子,说大了,他可是欺君。 长宁一脸“我懂”的表情,“此事是郑大人府上之事,与本宫无关,不过……尽管令郎声称是他害下水的,但本宫亲眼见了落水的过程,原本是令郎要落水,是他身上帮忙拉了一把,这才一同被带下水里。” 郑宽干笑:“是、是么……” 长宁觉得既然是傻子,反应定是很迟钝,没有道理那么及时地伸手去拉、继而被带下水,如果这真是郑宽的亲生儿子,那事情就有点变得耐人寻味了。 如果她方才没和他对视上,这少年会不会不会落水? 如果郑家没得罪赵家,郑宽依然要送二郎入宫,这回二郎病了,二郎又落了水,可就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 长宁仔细盯着地上跪着的小傻子,企图看出什么。 可惜,他一副痴呆迷茫可怜的样子 。 毫无破绽。 长宁突然掩唇一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本宫既然是目睹了真相,自然是要亲自作证,他没有害令郎落水,反倒是令郎在打骂他,这冰雪天路滑,若是一不小心滑倒了,也是正常。()” ≈ldo;▇()▇[()” 他转身吩咐侍从,“快把他带回去……” 一干人上前,正要拖起这少年,长宁又先一步上前,微微俯身,抬起少年的下巴。 她慢慢道:“本宫瞧着,此子年纪轻,相貌又这般异于常人,便是本宫见惯了各色儿郎的……都禁不住心生怜意,若是换了本宫啊,就算他不是亲生的,就冲这一声爹爹,都要忍不住收为义子。” 长宁这话像是在暗示什么,郑宽皮笑肉不笑,目光微微闪动。 长宁心里却有了几分筹谋。 近来,秋月与她一同操持门下省的事,有时会提及如今朝中张瑾专权的现状,表达担忧。 长宁心里也明白,但她只是一个公主,就算天子不像先帝那般限制她参政的权力,她也被时刻盯着,不能做太多,如果被张瑾认为她挡了路,就算是她也难以自保。 对于天子想要郑家子入宫的想法,长宁也明白,这也是制约的手段之一,只是她觉得,就算郑家子弟能平安入宫,那也摆在明面上最显眼的靶子,会被所有人针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是个很聪慧的人,没有先君后的手腕谋略,也未必能在后宫那股乱流中生存下来。 倒不如换个方式。 恰好长宁正觉得自己处境艰难、如履薄冰,如果赌对了,她也日后也能有个依仗。 后来,长宁便开口索要了这个小傻子。 她今日发现了这傻子,又与天子姊妹情深,郑宽还需要她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不敢不给面子。 长宁说:“凭他唤大人一声爹爹,又是在大人府中长大,也算大人半个儿子,日后自是也与大人扯不开关系。日后他若能有所用,也有大人今日的一份功劳。” 郑宽暗暗忖度,这只是个没用的傻子,长公主要他能干什么?他隐隐猜到了一点,又觉得太荒谬,不敢相信。 长宁带了小傻子回府。 公主府的婢女让他洗了此生的第一个热水澡,给他清洗身体,治好身上的伤,梳好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裳。 众人惊叹不已。 这少年,漂亮得就像个成了精的小妖。 长宁咂摸着,同身边的侍女道:“你觉得,他比之陛下身边那位张瑜,如何?” 那侍女答道:“论气质,自然远远不及,但论样貌,甚至更惊艳二分。” 长宁便满意地笑了。 她亲自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灼钰。 灼烈如火,雪中寒玉。 长宁走到他的面前,那少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庞泛着玉质的光泽,黑曜石般的瞳仁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幽暗得深不见底。 ()长宁一字一句,对他说:“本宫会给你一个接近这天下最尊贵之人机会。()” ≈ldo;?()_[(()” 这到底是不是傻子? 如果是,能隐忍至此,定非池中物,如果不是,那再杀了也无妨。 长宁想赌一把。 这高贵的公主自顾自地对着少年提点完,便带着一干侍女,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的少年抬起双眼,扯了扯薄唇。 “灼钰。” 他轻念这个新名字。 笑容里透着冰冷的寒意,满是阴冷戾色。 他自会把握好机会。 本来此生无望,自小为了活命便一直在装傻,母亲临死前对他最后的话,便是让他继续装傻,一辈子装下去,才可以求得一线生机。 他是阴沟里的老鼠,是人人可以践踏的蚂蚁。 从来没见过光,也不配见光。 只是那日,他快要被饿死了。 少年不想就这么被饿死,决定拼了命地逃出去,却被郑澍抓住一顿殴打,他只是想讨口吃的,为什么就一定要把他活活逼死?那小傻子绝望地忍受着拳脚,却看到有人出现解围。 少女把手递给他:“起来。” 她是帝王。 却也是他活了这些年来,在黑暗中所窥见的第一缕光。 这傻子被人打骂惯了,有时候,连地上的泥都能抓起来充饥,不知道要煎熬到什么时候,也许这辈子死了,尸体都会被他们无情地拿来喂狗。然而他不惜离间兄弟,逼二郎装病,不惜忍受加倍的拳脚也要在那日惹怒郑澍,不惜冒着死的风险,和郑澍一起跳下冰湖。 这一切。 最终让他在二日后,被长宁公主带去了皇宫。 他跟随着公主身后,站在在这辉煌宫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那身穿玄金冕服的少女缓缓出现,引得所有人俯首跪拜、口呼万岁。 少年抬眼。 果然是她。 他豁出一切、九死一生,终于有资格再次见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