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得到大反转,几乎无人不出乎意料,就连那些熟悉北方地形的武将,也大为吃惊,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果。 毕竟,才八百人。如何能成功完成使命? 但也正因为只有八百人运送粮草,才令人容易轻敌,就算敌众我寡,天然险峻地势便足以埋葬万人,若计策时机把握得当,便是区区一百五十人,也足够了。 女帝当即召军机重臣进宫议事。 原本事情已经议定好,由左卫大将军闻瑞率军十万,一面增援平北军对抗漠北,一面进驻易州,以后方挟制节度使曹裕,并给祝文华施压。如今,此事一出,霍凌已成功进入易州内,以袁毫心性,绝对不敢在此刻轻举妄动,易州反而不是重点了。 这样一来,计划就彻底变了。 赵氏一脉的武将开始极力争取,紫宸殿内,赵张二党一时相争不下,谢氏一派的武将从中搅混水,时不时也想横插一脚。 但姜青姝既然有了足够的理由派遣赵氏,是绝对不会再搭理谢氏一族,也不会给张瑾亲信的武将机会的,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依照朕先前的想法,闻瑞与赵德元各率军五万,分两头而行,赵德元先行过易州,闻瑞骑兵后行,众卿以为如何?&34; 气氛稍稍安静。 上柱国赵文疏当先出列,拜道:“陛下圣明。” 侍中郑孝沉吟道:“二位将军骁勇善战,可当大任。” 谢临也道:“老臣以为,可以施行。” 随后赵德元出列领命,“末将定不辱使命!”闻瑞见这情况无可转圜,张相也未曾再表态,心里叹了声,只好抬手道:“末将遵命。” 这一次议政流程极快,中书、门下省下发圣旨的速度亦极快,兵部迅速执行敕令,调派府兵,大军即刻出征。 然而,各方表面上都显得很是干脆利落,实则每个人心思各异。 首先张党那边,议政结束后,前脚刚踏出宫门,几个武将便立即议论起这次的事件来,颇有些难以置信。 右武卫大将军葛明辉道:“这件事太巧了,那个霍凌才多大,怎可有如此胆识魄力?便是我们亲自去,也未必能保证不败。我倒是要怀疑,这是否是陛下早就料准了我们的想法,这才将计就计。&34; 左卫 将军许蹇摇头道:“虽说陛下手段了得,但连这都能料中,未免也太神了些。” &34;天子未必有这个能力,但可别忘了,陛下背后有什么人。&34;葛明辉压低声音:“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看赵氏这趋势……只怕早就干政了,我们可要早早做好准备,现在都已经这样了,那日后等君后临盆……岂不是陛下偏心更重……&34; 如今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与其说女帝是在努力平衡朝中势力,不让任何一方坐大,他们更认为女帝是因为君后才如此,毕竟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会觉得现在生下储君对君王而言并非好事,而女帝肯定也知道,先前她死活不肯答应他们往后宫塞人,他们就已经认为,她是在故意对抗。 毕竟收人进后宫,根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不喜欢,摆着当花瓶就是。但女帝如此坚持,就说明她对后宫前朝的牵扯极为顾虑,更不愿意给别人任何机会。 天子这样便算了,毕竟臣子没法强迫君主睡别人,但她偏偏,又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还让君后去了行宫休养。 这对君后的龙胎简直是一种保护,很难让人不觉得,小皇帝已经听信男人的花言巧语沦为恋爱脑了。 其他人便可劲了眼红,一度觉得皇帝偏心,他们还没办法。他们甚至想让陛下醒醒。 可别信君后啊!大家都是玩党争的,心理状态其实都差不多,他们就希望陛下别这么偏重赵氏,不论是谁,只要权势一盛,势必直逼君王。 众人听葛明辉这么说,纷纷点头,有人道:“宜早做打算,一旦君后生产,赵氏若再立军功,只怕立刻趁势而起,到时候就再难打压了。&34; 而在这一局中,谢氏积极争取,但频频遭到冷遇,有些人心中有些忿忿。 左威卫大将军郜威出宫以后,等当日兵部事务结束,他便径直去谢府拜见刚刚下值的谢安韫,打算狠狠倾诉一番女帝处事不公,毕竟在他眼里,谢尚书更是睚眦必报、事事必争的性子, 早在一开始,谢尚书便让他争取此事,此事不成,谢尚书或许更为不满。郜威是这样想的。 谁知当他来到谢府,却看到谢尚书倚在水边的亭台上吹着风,悠然地饮着酒,神色漫不经心,非常毫无愠色,看起来甚至心情还不错。 郜威颇为纳闷,上前询问道:&34;大人难道不 恼今日之事吗?&34; 谢安韫丝毫未动,继续一杯杯饮着酒,指尖摩挲着瓷白的酒杯,侧颜被斑驳的树影斜斜盖着,她似笑非笑,“恼?有什么好恼的?” “下官和其他几位同僚已经尽力了,只是陛下太偏私赵家,那这些好机会全被他们……”&34;不派你去,才正合我意。&34; 谢安韫手指一紧,将酒杯往石桌上一放,酒水微溅,映着偏西的太阳,映出碎金迷离。 他睫毛低垂,旁人无法看到他的眼神,唯有水面映出他阴沉冷漠的双眼,“我让你们争,不过是料定这些人觉得我会争,我若不争才令人怀疑,权且争给他们看罢了,如今那群蠢货争嬴了,只怕还在沾沾自喜,以为我输给了他们。&34; 他“呵”地冷笑了声,又抬起酒壶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郜威暗自琢磨,若有所思,随后又抬眼望着男人,迟疑着问:“敢问谢大人,您是难道是有什么另外的打算?恕下官愚钝……&34; &34;你不必明白,等时机成熟,你自然知晓。&34; 谢安韫微微闭目,冷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谢氏还没倒,那群人便已经开始沾沾自喜,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是轻敌。女帝千方百计和张瑾互争,张赵争斗不休,目光尽不在谢氏这里,那便让他们继续争下去,最好争得两败俱伤,双方都讨不到多少好处,也可转移视线,给我机会。&34; 郜威毕竟是一介武夫,多年来习惯性了听从简单直白的军令行事,心思没太多弯弯绕绕,听了谢尚书这番论调,依然似懂非懂。 但至少,他安心下来了。 ——一开始他也担心王家倒了之后,谢氏影响力大大削弱,只怕日后难以为继,但看谢大人这番沉稳如初的样子,看来也有很大的把握。 毕竟,论心机与谋略,固然张瑾多智近妖、女帝心思难测、君后隐于幕后,但谢大人也绝非就输于他们。 只要他不再抛掉那些筹码。 只要他不再对她那般割舍不下,不再为了那个无情之人做什么失态的事。谢安韫无声攥紧手中的酒杯,稍稍一闭目,脑海中又再次浮现那少年明媚漂亮的脸。 呵。 人人都爱她,人人她都爱。 也不知那小子 得知她的身份后,又会作何反应?是不是会和他一样失态呢?还是杀了自己的兄长,质问自己兄长为何睡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拭目以待。 谢安韫微微垂睫,眼尾挑起一丝讽刺的弧度,缓缓摇晃着酒杯,候然一饮而尽。 紫宸内,正在被许多人暗自揣摩的女帝陛下,实际上此刻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龙床上,睡觉。 ——对于一个在高压环境下长期工作加班的人来说,完成大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庆祝,也不是放松游玩,而是先是舒舒服服地补觉。 姜青姝以为的穿越后的女帝生活,会是美人环绕随心所欲,现实却是比穿越前还像社畜。 这个觉是必须补。 谁都不能阻止她睡觉。 但,对于御前的那些人来说,皇帝愿意放下手头的事好好休息了,反而是一件值得放鞭炮庆祝的大喜事,毕竟他们主要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比任何人都害怕陛下的龙体出现状况。 于是,对于这一次陛下休息,所有人都万分用心。 邓漪站在殿外悄悄吩咐宫人:“陛下这一次或许要睡上很久,睡醒后定会很饿,你去御膳房让人准备一些好吃的饭菜来,随时热着。&34; 那宫人领命去了。 邓漪又吩咐人去抓掉树上吵人的蝉,又看着外面来回走动的侍卫,认为觉得这些侍卫来回走动,脚步声会打扰到陛下安眠,便上前对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道:&34;还请将军让他们稍稍后退,陛下一向浅眠,极易被吵醒。&34; 梁毫略有犹豫:&34;话虽如此,但若有什么意外,陛下急召,我们来不及冲进去。&34; 邓漪笑道:“无妨,将军可派四名千牛卫守在这门口,不要走动发出声响就好。” 梁毫点头:“如此也好。” 随后,邓漪又亲自指点打扫的宫人快速清扫殿外,又吩咐底下人了一些事情,她一转头,就看到秋月站在门口,正含笑望着自己。 邓漪忙上前,唤道:“秋少监。” 秋月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仪态端庄、从容不迫的女官,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那时邓漪姿态卑微,眼睛里写满了想要往上爬的欲望,虽然看起来机灵,但都是一些自作聪 明的小心思,这样的人放在御前,她认为是绝对不够格的。 但现在,邓漪显然已经看不出丝毫往日的影子,能在廷杖之后重新鼓起勇气爬起来,就说明邓漪是个能屈能伸、坚韧不拔的人。 秋月说:“你做得很好,紫宸殿自被你代掌事开始,陛下的起居皆滴水不漏。” 邓漪连忙谦虚道:“下官之所以有今日,全都仰赖陛下,更不敢沾沾自喜,日后还要多加努力才是。&34; 秋月见她有些紧张了,笑着安抚道:&34;不必紧张,陛下身边的人越来越能干,自然是好事,只不过……&34;秋月话语一顿,目光掠向一处,淡淡说:&34;能时时体察出圣意,自然是好事,只是服侍君王,一昧听从多了,也少不得有谄媚讨好主君的嫌疑。&34; 邓漪瞬间呼吸一紧。 她顺着秋月的目光,看到自那边拾级而来的男人。 身量清瘦,肤白若玉,天青宽袍,行走姿态贵气端直,犹如松柏。若说他是奴籍,估计别人都不信。 怎么会有气质这么好的奴隶? 甚至乍然一眼,邓漪甚至有些恍惚地看到了些许君后的影子,不过在她眼里,君后高贵,是陛下的夫君,自然不是这种人可以比拟的。 邓漪看了王璟言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秋月是什么意思。 ——秋月怪她那日,在觉察到陛下对这个罪奴感兴趣时,没有当机立断斩杀王璟言,反而有意顺着陛下促成好事,让陛下带他回宫。 一昧揣测君主想要什么,拼命地满足,就是谄媚逢迎,不是忠臣,而是大奸。 而事后的事证明,邓漪的确不该促成此人回宫,他留在陛下身边,间接导致了陛下的手受伤。 邓漪后知后觉,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冷汗,连忙道:“是下官考虑欠妥,下官当时的确是做错了,险些酿成大祸,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再也不会如此了!&34; 秋月:&34;知道就好,接下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了。&34; 说完,秋月就转身走了。 邓漪揣摩秋月的深意,觉得陛下虽然留了王璟言在身边,但她为了陛下着想,定然是不能再让此人随意接触到陛下了,这个王璟言现在身份卑贱,她当即叫他过来,使唤他去清扫□□的 落叶,又给他加派了很多活。 王璟言能感觉到来自别人的恶意。 从前他们把他当成“男宠”,不给他派任何活,只让他时时陪在女帝身边,现在女帝还在休息,他们就已经针对起他来了。 王璟言对于这种程度的针对习以为常,只是忍着身上那些没有愈合的伤,慢慢干着活。 好几次伤口开裂,他都低头忍耐着,等缓过了痛意再继续,深夜,别人都已经休息,月悬西天,他也依然在独自清扫着落叶。 等他好不容易扫完,天色已经微亮,前来检查的内官神色倨傲地扫了他一眼,突然一脚将那一篓子的落叶全部踢翻。 有风吹来,好不容易扫好的落叶,瞬间又被吹散很远。王璟言冷冷抬眼:&34;你!&34; 那人讥讽道:“你就是这么干活的?扫了一夜都没有扫完,真是个废物!还不继续!”王璟言袖中的手越攥越紧,青筋浮现,他竭力压抑着愤怒,继续垂着头道:&34;………是。&34;他合该如此卑微。合该如此。 他忍着疼蹲了下来,正要重新拾起扫帚,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用这等手段折辱人,着实无耻。&34; 男人的手一顿。 身边的内官听到声音,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璟言缓慢抬头,看到少女正穿着华美严肃的朝服,拢袖站在那儿,晃动的旒珠后,那双黑眸隐隐透着不悦。 &34;拖下去,杖三十。&34; 那内官哆哆嗦嗦地求饶起来,很快就被带走。王璟言重新站起来,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她问:“你扫了一夜?” &34;……是。&34; &34;你伤还没好,先回去休息,不必如此。&34; “是。&39; 她简短地说了两句,他简单应了,睫毛低低垂着,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她从他身边掠过,身后是随行的宫人,不远处是正在等候的帝王仪仗。 &34;对了,朕并未给你派活。&34; 她忽然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脚步顿住,回头对他说:“朕说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就是君无 戏言,绝非是以另一种方式折辱你。&34; &34;……嗯,奴明白。&34; 所有人都故意折辱他,唯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