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晦暗如浓墨,巍峨皇城内,紫宸殿灯火长燃到深夜。 秋月跪坐在地,垂着头将知道的细节——说出。 每说几句,她总是下意识抬首,观察陛下的神色,不知此刻陛下是否动怒。 陛下支着额角安静地听着。 她没有说话。 秋月看不出她神色上的怒意,但那也绝非什么好脸色,眉心甚至拢着一层极具压迫感的冷意。而此时此刻,凤宁宫中。 一阵风吹来,宫室内的灯火陡然灭了几盏,少年有些分心,却听不远处身着宽松轻袍的男人敲了敲桌案,“专心,阿凌。” “是。” 霍凌连忙垂首。 今日趁着侍卫换班,霍凌来君后处汇报近日的事,又聊了许多,直到深夜。 霍凌很喜欢和赵玉珩说话,君后一向温和宽容,又博古通今、聪慧至极,当年他能在人群中一眼选中霍凌,对他施以栽培,又看着霍凌从十二岁的小男孩一点点长大,对霍凌而言,他是表兄,亦是恩师。 如今的他,即使困居深宫,千里之外的世事也自有一番通透的见解。这是才十九岁的霍凌可望不可即的。 霍凌是个执拗的性子,一旦钻牛角尖,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每每如此,都是君后亲自开导他。这几日,君后总是时时叫他过来,倒也很少问陛下的动向,只是关心他的伤,又问他以后的打算。 霍凌其实很迷茫。他其实一直没有想那么多,从进宫之时,脑子里只有保护君后的念头,如今又多了一个陛下。 “保护。”赵玉珩念着这两个字,微笑着问:“阿凌知道,深官之中明枪暗箭,我为何能安居一隅,活到今日吗?&34; 霍凌说:“那是因为您如此聪慧,身边都是值得信任的人,没有人能害到您。”赵玉珩淡淡一笑,只是摇头。霍凌顿时迷惑起来,&34;那是什么?&34; 赵玉珩沉默须臾,他其实并不想这么早跟霍凌谈及这样的话题,他注视着少年纯净的眼睛,叹道:“因为赵家。” “他们不管想怎么暗害我,都不会下真正的杀手,因为现在还不是动赵家的时机。” 就这么简单 用一百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日夜看守他,都不及一个手握兵权、随时 能掀起兵变的外戚。 霍凌沉默了。 这少年将军沉默着思索了许久,又认真地说:“可是,就算没有赵家,陛下也会保护您的吧。” 这少年心思简单,他已经认定了陛下是很好的陛下,他认为陛下和君后感情这么好,简直是他见过最般配的夫妻了,陛下肯定会好好保护君后的。 赵玉珩轻笑一声,目光无声掠向窗外,&34;或许。&34;或许吧。 霍凌:“殿下不信?” 赵玉珩:“信,但无论是你、我、还是陛下,情都并非是全部,我和陛下既为夫妻,也是君臣。&34; 霍凌立刻道:“臣与陛下也是君臣,臣与您也是君臣。”少年抿着唇,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抬头直视赵玉珩:“臣也想像赵家一样,这样保护您和陛下,做你们背后的‘赵家’,让他们想起臣,就不敢欺负你们。&34; 少年一身轻甲立在光下,背脊挺直,侧颜坚毅。他信誓旦旦。赵玉珩一怔,不由得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急了,又掩袖咳嗽不止。 待咳嗽稍缓,他也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拿起榻上翻得有些破旧的一本书来,“来,阿凌,我考考你兵法。&34; “是。” 其实赵玉珩于军事之上才能普通,当年他考校尚是小男孩的霍凌,尚能为他指点一二,只是没过几年,那少年表现出了惊人的军事天赋,便让赵玉珩感到讶异了。 那时,赵玉珩的父亲,意欲让霍凌直接随他从军,征战沙场,不出几年,定是一名战功赫赫的优秀将领。 但赵玉珩却拒绝了。 “让阿凌在我身边再呆几年。”他劝父亲:“赵家已经不缺这样的将领了,如今已有功高震主之嫌,多一个阿凌,于赵家和他自己,都只有害处。&34; 况且,杀伐出来的将领,太过冷硬。 兵法运用,也关乎人心,霍凌看似沉默内敛,所用兵法却过于凌厉,少了圆融和变通。 文士固然不懂征战,却能谋定而后动,且前方战事往往也仰仗于后方朝廷的支援,不了解朝中那群文官是如何想的,在乱世尚可立足,在太平之事则会被人卸磨杀驴、沦为工具。 br/ 二人一直聊到亥时。 在这期间,霍凌偶尔会走神,这少年讷口于言,许多事心里有了直觉,却无法表述出来,只是望着不远处怀着孩子、虚弱苍白的赵玉珩,他总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痛惜。 虽说赵家栽培了霍凌,但当初的霍凌带着妹妹穷困潦倒,是被逐出过赵府的,许多时候,都是赵家这位三郎君亲自过来保他。 甚至在大雪天里,衣衫单薄的赵郎,也曾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霍凌至始至终只认赵玉珩这一个恩人。 赵家如何,对霍凌来说,并不重要。 霍凌心不在焉,中途被赵玉珩点破几次,赵玉珩瞧着他的模样,如何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索性停了下来,静默须臾,又换了个彼此更为轻松的话题:“近日陛下可好?” 霍凌点头:“陛下很好,臣听每日来诊脉的戚太医说,陛下体内的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说到此事,他也放松下来,露出一抹笑容。 赵玉珩:&34;近日可有什么人来求见陛下?&34; 霍凌想了想,“今日不知为何,薛将军不在,我守在殿外,除了戚太医以外,只有嘉乐公主来过。&34; “嘉乐公主?” &34;对,公主说要想邀请陛下赏乐,已经来过两次了,这一次被拦,还险些和邓大人起了争执。&34; 只是嘉乐公主声色俱厉,邓漪不卑不亢,二人立于紫宸殿外,居然剑拔弩张。 纵使邓漪只是内官,也丝毫不让,嘉乐几次想以公主之名惩处邓漪,邓漪却冷冷回视道:“我是天子身边的内官,奉旨司掌紫宸殿,除了陛下,我看谁敢动我!&34; 嘉乐竟然退缩了。 秋少监不在,邓漪区区内给事,敢以一己之力拦住三皇女,可见陛下将邓漪调教得极好。赵玉珩长睫一落,黑眸陡暗。 三皇女行事嚣张跋扈,极为重利,然心思简单,看似活动最多,却反而是所有皇女中城府最浅的人,极为容易被人利用。 且此人驸马乃是王氏一族的旁支子弟。 他说:&34;有蹊跷。&34; 霍凌惊讶抬眼,不知道君后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玉珩唤许屏进来,许屏附耳 过去,听他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便趁着夜色出去了。片刻后,许屏回来道:“回禀殿下,嘉乐公主昨夜私见了王钧。”“查出是什么事没有?” &34;没有。”许屏只道:“但那个伶人……有些蹊跷,此人原是阳郡人,家中突生变故才被迫入京,因其相貌俊美若女、身段风流,在平康坊甚为出名,不知怎么就成了嘉乐公主的入幕之宾,若单 单说擅于琴乐,也不尽然。&34; 许屏说着,也有欲言又止。 &34;想到什么了。&34; “臣……臣只怕,他们又要故技重施。” 赵玉珩沉默。 霍凌听不懂他们的哑谜,抬头望着君后,不知为何,竟觉得方才还温和的君后陡然变得冰冷无比。 “阿凌。” &34;在。&34; “明日开始,你跟随陛下身后,不计任何代价,都不许陛下碰任何酒水。” &34;是。&34; 翌日。是崔娘子和宋璋的成婚典仪。 士族婚姻,门当户对,且崔氏一族在朝中门生众多,影响力庞大,京城之中的名流士族、王公贵族皆亲自来赴宴道贺,热闹非凡。 无论立场与党争如何,表面上的面子都要过得去,尚书省两位仆射都亲自来了,此外郑阁老、六部尚书等,以及那些不入仕的清流学者,皆齐聚于府上。 而皇家之中,长宁和嘉乐二位公主也赴宴了,准备了丰厚的贺礼。长宁公主是和女帝一起来的。 陛下亲临,无异是给了崔氏一族极大的脸面,以户部尚书崔令之和沐阳郡公杜如衾为首,宴上众人纷纷出来跪迎圣驾。 姜青姝直接免了他们的礼,笑道:“朕也只是来沾沾喜气,诸卿自便。” 崔宋两家此前已行完五礼,如今只剩最后的迎亲,本朝婚礼,奉行“晨迎昏行”,众宾客入宋府宴饮,新娘拜猪枳和炉灶,待到日暮时分,便可举行拜天地的仪式。 流程复杂,人流众多,因天子在此,所有出入人等皆受禁军盘查,左右千牛卫带刀随侍陛下两侧,以防有人意图不轨。 霍凌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陛下,自从他进入宋府,看到宴席之上有谢安韫等人之后,神色就一 直紧绷着。 而秋月,则一直在沉思昨夜之事。 昨夜陛下听她说完之后,丝毫没有发怒,反而吩咐了句:“明日若嘉乐再邀请朕,就不必再拦了,此外,明日让长姊进宫一趟,与朕同去。&34; 秋月隐隐预感到什么,但没有多问。 今日赴宴,长宁公主与女帝一同在后堂竹帘后落座,嘉乐远远看见,与驸马王铮一同上前来行礼,笑道:“臣参见陛下,想不到长姊也在。” 驸马王铮拜道:“臣叩见陛下,见过长宁公主。” 长宁饮着茶,不着痕迹地与陛下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一抹温柔如春水的笑来,“许久未见三皇妹,这几日陛下还同我提过,皇妹心心念念要面圣,只可惜陛下政务繁忙,没来得及见皇妹。&34; 嘉乐闻言,面色稍微缓和,昨夜那邓漪可是把她气坏了,今日长宁也算是给她找回了几分颜面。 嘉乐笑盈盈道:“可不是啊,臣平时就喜欢观舞赏月,好不容易得了个琴艺绝佳的伶人,就急着想邀请陛下共赏,陛下可不要因为臣玩物丧志,而耽误了朝政。&34; 姜青姝淡淡一笑:&34;自然不会。&34; 她拂了拂袖,命秋月给嘉乐和驸马准备座位,嘉乐落座之后,小心观察着女帝的脸色,心里想着这个皇妹一段时日不见,总感觉气质上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糊弄。 长宁看着嘉乐这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心里却嗤之以鼻——她这三皇妹平时看似最为跋扈,实则一颗心都扑在了驸马上,为了驸马的王家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居然敢对陛下动心思。 当真是觉得陛下好欺负。 也是。先前那一回,闹到最后,也不过是杖毙了宫人,防止消息泄露出去。 但若因此以为皇帝软弱可欺,以为不过是献个伶人而已,即便事情败露,也不过是个奴才爬床的小事,女帝顾忌名声不会对手足下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长宁这样想着,又瞥了那嘉乐一眼。 果然。 她又在看驸马。 / 还不如她家那口子,虽说性情不讨喜,也好歹能在卫尉寺谋个少卿的官位。 也不知这嘉乐看上他什么了。 长宁心里嗤之以鼻,斟酌着笑道:“今日陛下酉时回宫,我与陛下商量好了,晚间一起在清凉阁用膳,三皇妹可想一起?&34; 嘉乐闻言暗喜,连忙道:“自然愿意。” 她说着,看向一侧的驸马:“我与皇姊与陛下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代我为崔尚书道贺。”王铮立刻起身,朝着最上座的陛下一拜,这才告退。 王铮离开之后,出来与众宾客闲聊攀谈,王钧远远瞧见他,招呼他过来,不知悄悄跟他聊着什么。 崔令之与刑部尚书汤桓等人正殷勤地缠着张瑾。 谢太傅正与诸多出身命门望族的名士大儒交谈,还将几位自己的门生引荐给了他们。 武将们大多出身并不高贵,与文臣泾渭分明,被冷落在角落各自闲聊饮酒,主动结交几位金吾卫将军。 宋家人纷纷在迎接门下侍中郑孝,而宋朗望着这喜庆热闹的场面,一想起自己的弟弟即将迎娶崔娘子,便黯然神伤。 诸如种种。 皆在姜青姝的眼里。 婚宴就是热闹,趁机巴结拓展人脉的、互相引荐门生的、争风吃醋的、明争暗斗的,都忙个不停。 还有【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一片喧哗声,原来是御史大夫王奇家的千金不慎落水,却被翰林崔嘉所救。】 姜青姝: 得了。 这个王家千金,多半得爱上崔嘉了。 王崔乃是政敌,这还八成是个家族不允许的虐恋。——不。应该虐不起来了。 姜青姝不会放过这一次敢对她下手的人。 秋月说她不曾记得,是药性过重,然而只有姜青姝自己记得,那时她刚穿越时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何挣扎都无法醒来。 ——与秋月口中的“昏迷”对上了。 她不知道那时是她自己,还是原主,也不知道原主到底是“死去了”,还是原主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原主”,会不会仅仅只是她所穿越的游戏角色的背景设定。 但无论是什么。穿越以来,她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处处皆是把自己当成女帝,来应对这一切明枪暗箭。 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通关游戏”,另一方面,她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回去的机会,既来之则安之,姜青姝是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至少在游戏中的每一刻,她都要彻底进入角色。 既然她已经接手了这具驱壳,她就是女帝。 这小皇帝的过去、未来,她通通接受。对她有利的,都要用;侮辱过她的,都要杀。该流血了。 ——“当时是郑家想往陛下的后宫塞人,但臣以为,丹阳郡君或许单单只是想献人,并未计划下药,因为下药之事一旦败露,他们可是首当其冲,郑家在朝中的势力不足以承担这些后果。臣猜想,或许是有人早就知晓郑家图谋,刻意将之当成靶子。而君后事后暴怒,并不像演戏,君后可能并不知情。&34; 当时,秋月是这样说的。 秋月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其实那企图勾引陛下的歌伎……背后之人原是可以查出来的,但薛将军未曾审问便直接杀,恐有灭口之嫌。&34; “你觉得背后是谁。” “陛下,臣不敢妄言。” “朕赦你无罪。” &34;臣想……既不是赵郑两家,要么是张党,要么是……王谢两家。&34; “为何?” “因为郑崔赵三家皆卷了进去,唯有王谢两家清清白白,太过干净。” 秋月说的对。 越做得干净,越可疑。 秋月又说:“那日,张相知道以后,只是令薛兆封锁紫宸殿、杀了当日的宫人,陛下昏迷的那些日子,张相亲自指派的太医来看过陛下,态度却极为敷衍,好像只是要确定陛下会不会……驾崩。&34; 张瑾。 就算他不是真正下手之人,但他冷眼旁观,又何尝不是在侮辱蔑视君王的尊严。 当然。 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性,就是这样,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感同身受。他不忠君,对她也没有男女之情,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表面上和和气气已经不错了。 除非当时有利可图,否则,他又怎么会帮她报仇? 刀子不落在自己 身上,是永远都不知道疼的。 这种下春\药的行为,实在是太下作、太恶心了,因为她是皇帝,且不用怀孕,才说得好听点叫“爬龙床”,实际上和迷\奸有什么区别? 尊严问题,爽不爽不重要,和器\大活好的绝世帅哥都不接受,谁强迫我谁就该死。 就算是和君后也不行。 怪不得赵玉珩那么膈应。赵玉珩和她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姜青姝甚至还要庆幸那药过量了,不然万一她穿过来有意识,还恰好撞到那场面,她会气得当场发疯,真的。 她会疯到不分对象地创死所有人。 玩个鬼的游戏。 直接毁灭吧。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能过审的问题,这个游戏系统还是做人了。但依然不能原谅。 姜青姝正想着,帘外陡然响起喧哗声。 是新娘来了。 所有人纷纷朝那处看去。 那崔娘子穿着一身印有鸟形图案的大袖对襟,红绿相间,梳着高髻,金钗摇晃,满头珠翠,远远一瞥而过,身段极为好看。 她双手以扇掩面,此为本朝的“却扇礼”,只是隐隐露出的侧颜,却可见是个极为美貌的女子。 众宾客皆朝那处而来,女帝也含笑起身,众人纷纷恭敬地让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在那儿。 自然也无人注意到有人暗中动手脚。 实时: 【宋朗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将逍遥酿抹在新郎事后与众宾客饮酒将用的酒杯杯口。】 ——是的,宋朗改变主意了,他舍不得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手,决定不亲自上阵,而是直接让新郎和其他人睡。 但是这个人吧,第一次干这种下药的亏心事,很没有经验。 虽然这个下药的时机挑的不错,但是他做起来还是太明显了点儿,怕事情没办成,王钧还悄悄再给他善后。 【王钧暗暗注意宋朗的动向,在宋朗下药之际,故意支开差点过去发现的下人,并躲在暗处悄悄观察。】 姜青姝端坐尊位,看着那一对新人在乐声中靠近,先拜天子,随后再行拜天地父母之礼。 她微微抬眼。目光极快地在所有观礼之人上扫过。 有张瑾。 但是……嗯?谢安韫没来?她明明在实时里刷到过他啊?就在此时。实时再次一弹。 【兵部尚书谢安韫被女帝伤过心之后,并不想看见女帝,独自走到寂静无人处,却看到鬼鬼祟祟的王钧。】 姜青姝:&34;?&34; 不是,你搞清楚,到底是谁不想看见谁啊??? 紧接着。 【兵部尚书谢安韫撞破了王钧暗害宋朗之事。】 另一边。王钧正悄悄在那观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冷不丁一声,&34;你在干什么。&34; 嗓音寒冽。 这个声音…王钧微微一抖,回过身来,果然看到站在那儿、目光阴冷的谢安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