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珩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拦。 正如他一直以来,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这么多。 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地位尊崇,可这世上有很多的事,并不是荣华富贵所能解。譬如,他也曾幻想能有个和正常人一样健康的身体,而非早早便被郎中断定活不久。 当时才十岁左右的男孩,永远记得当时周围的人悲悯的神情,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却可以看懂他们眼神中代表的含义。 有人在惋惜:&34;世代出名将的赵家怎么会有个这么体弱的孩子?看来永远也上不了战场了。&34;有人在考虑利益:&34;看来他只能当一辈子的病秧子,家族是永远都指望不上他了。&34;还有人在嘲讽:&34;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看来中看不中用,真是给赵家丢人。&34;尽管竭力忽略,但这些议论近乎伴随着他未来的每一日。 早早就看淡生死的少年,被人当作是将死之人,亦从不说什么,在清净的院落里独修,这才养成了清冷淡漠的性子,亦养出一身惊艳于世的才能。 但这样又能如何?他的短命早已注定。 他熬啊熬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熬,看淡一切,从不奢望能得到太多,想着以一种干脆利落、不带遗憾的活法熬下去。 这样死了,便不会不甘心。 偏偏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熬过了二十岁,大概快熬到头的时候,却忽然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有了牵挂,舍不得死了。 若说离不开她,倒也不至于,可偏偏,她又那么好,以致于往后的每一面都令他无比怀念,明明紫宸殿和凤宁宫相距不远,他和她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来,却又总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但他依然理智。 帝王和君后的身份,能压下他无数次头脑发热,他只要想着她还不够那么喜欢他,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或许也想杀了这个孩子,他就依然能将那个情动意乱的赵三郎与自己割裂开,继续冷静地对待所有事。 一个月前,赵玉珩见过王璟言。 当时他们商议的,乃是谢安韫谋反之事,王璟言将自己所知的、昔日与王家联系紧密的武将名单说出,王氏一倒,这些人越发依附谢家。 王璟言并非是一个性情温柔之人,当年他是富贵风流的小侯爷,也绝非好接近之人,赵玉珩极其擅于观察人心,便能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些许其他的迹象。 他喜欢陛下。 然而爱人者犹如刀尖行走,无非将性命托付于他人,王璟言约莫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问他: &34;你有没有想过,你腹中这个孩子…会让陛下无比忌惮?&34; “想过。” &34;那你为何——&34; 赵玉珩淡淡说:&34;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34;王璟言沉默很久,便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说,陛下的紫宸殿内,有一颗为他准备的毒药,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产,并且不会怀疑其他人身上。 他说,陛下身边的人催促了她好几次,让她尽快下手,不要给君后生下皇太女的机会,但陛下一直都拖延,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他说,陛下拖到了今日,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没法流产了,剩下的办法就是早产生下死胎,或者是一尸两命。 但是连流产都迟迟不下手的君主,真的能狠下心来让君后早产吗?不会的。 王璟言说:“所以,你尽管去放心地帮助陛下铲除谢氏一族,不必担心事成之后陛下会对你下手,往后你们赵家权势自会再上一层。&34; 赵玉珩平静地注视着他,倒是笑了,&34;你为何告诉我。&34;王璟言低声说:“我欠她两条命。 第一条命,是在他在郭府刺杀她,她亲自饶了他;第二条命,是她以手握剑挡在他面前,才让他没有被张瑾杀死。 王氏的覆灭是成王败寇,他可以怨恨,可他自己的债,却再也还不清。 &34;若能让你安心帮她,至少……我可以少亏欠她一些。&34;他这样说。 果然,又是一个以为赵玉珩会担心帝王猜忌之人,赵玉珩也并未说什么,只看着转眸望着窗外的树影,“嗯”了一声。 也多谢王璟言告诉他此事。 令他知晓,她并非是完全不忌惮赵家,只是因他而反复心软,下不了手。 他的七娘,在努力做一个摆脱世族控制的好帝王,只是骨子里太过善良仁慈,能将屠刀对准 其他人,却没有办法对准他。 没有关系。 七娘她还小,今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慢慢长大,长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他知道她对他还有真心,那就已经足够。 至于现在的她,实在下不了手,那便由他来吧。 本该冷酷斩杀后患的君主,选择了温柔与心软;而本该拼命保全自己的君后,选择了牺牲自己, 成全他的主君。 他们竟然倒过来了。 赵玉珩想过许多,知道她夹在他与皇权之中左右为难,且她身边还有其他人,并非非他不可,才替她做下这个选择,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早就已经选了。 她选了他。 她从来没有想放弃他。 赵玉珩胸腔颤鸣,咳得撕心裂肺,攥着扶手的指骨一再泛白,咳着咳着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霍元瑶端直地跪坐在地上,双手交叠着按在身前,微微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第一次如此失态的赵玉珩。 &34;表兄……&34; 她失声唤。 赵玉珩闭着眼睛,侧颜在宫灯下略显得冷峻,眼尾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水光。 &34;呵。&34;他发出一声嘶哑如气音的低笑。 &34;她不该选我。&34; 选一个将死之人,而令自己陷入危局,纵使她有能力解决往后的那些困局,可那又该多辛苦、多艰难? 他的七娘,为了可以早日掌权,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他何其心疼。 她为什么还要在乎他呢?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让他临到头来,突然就这么放不下,好想再好好抱一抱她,好好地看看她的脸。 上天何其残忍,若他今日死了,也定是抱憾而死。赵玉珩紧紧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在打颤。 而他面前,谢安韫也早已听完了霍元瑶的话,他神色已经从怔然,到难以置信,最后成为了咬牙切齿地恨。 他刚说她无情,她就对着另一个男人有情给他看。他又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打得极其响亮,连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谢安韫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抚掌道:“啧, 真是令人感动呢,好一个一个要死、一个不让死,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为讽刺,笑容有几分失控与癫狂,&34;赵玉珩,你何必做出这副虚伪的样子,她费尽心机地不让你死,你是不是很得意?&34; 谢安韫已经要气疯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赵玉珩现在死不成,应该对他更有利才对,他为什么还要这么愤怒? 他越愤怒,他就越像个笑话。 像个跪在地上拼命乞讨,都得不到别人不要的东西的可怜虫。 谢安韫恨不得砍死他,赵玉珩平息片刻,抬眼看着他,忽然笑了,“谢尚书何必心急,你的败局已经注定。&34; &34;你什么意思?&34; 谢安韫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他还想干什么? 赵玉珩朝他微微一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谢安韫面色骤变,眼疾手快地伸手想拦,但对方到底是快那么一步,迅速喂到口中咽了下去。 “表兄不要!” 一声惊叫陡然划破空气,一边跪坐着的霍元瑶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前扑去。然而她终究晚了一步,整个人重重地跌落在他脚边,只来得及扯住男人冰冷的手腕。 她仰起头,眸色惊恐不已,双手用力地抓着他,语无伦次道:“你吃了什么……那是什么……表兄你等我,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34; 霍元瑶急哭出了哭腔,一边说着,一边想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去。但她实在是太慌张,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手中还会有药?这又是哪里来的药?为什么她在他身边这么久,竟然完全不知道?! 霍元瑶万念俱灰,双手不住地打颤。 她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表哥要出事了,这一瞬间,她甚至无助到开始想念起远在边关的兄长,如果阿兄还在殿下身边,肯定比她能保护好殿下 “不必了。” 赵玉珩的嗓音嘶哑,低咳了两声,垂睫看着她泪流满脸的脸,平静道:“瑶娘,你认识表兄这么久,应该知道,但凡我要做的事,都没有人能拦。&34; 这颗药,自是他要求王璟言从紫宸殿中寻机偷换出来的。 王璟言以为他要换药,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女帝还是要对他下手,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早在他选择清醒地沉沦时,就已经将杀自己的刀交给了她呢? 情爱于人,莫过于毒。 赵玉珩渐渐感觉到腹痛,他的抬眼望着谢安韫,眸底酝酿着冷静的嘲意,&34;还不动手吗?谢尚书。&34; 谢安韫脸上的癫狂渐渐消失,他盯着赵玉珩,活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说,谢安韫是对着别人发疯的疯子,那么赵玉珩此刻在他眼里,就是另一种极端的疯,他冷静而理智,残忍地对着自己疯。 谢安韫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他看着赵玉珩,冷笑道:&34;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便现在送你一程!&34; 他蓦地拔剑,剑身带出一道令人心惊的雪光,猛地朝赵玉珩的脖颈挥去,许屏惊叫一声扑过去,背后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她忍着疼,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快来人!来人护驾!君后遇刺!” 外面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许屏的呼喊声一响起,他们就猛地冲了进来,谢安韫一次未中,还想挥剑再砍第二剑,然而他的剑还没落下,为首的将军看到这一幕,猛喝道:&34;谢尚书刺杀君后,大逆不道,给我拿下!&34; 一拨人迅速挡住赵玉珩,另一波人朝着谢安韫冲去。 谢安韫冷笑一声,一个士兵持剑朝他挥去,却被他反手一剑砍倒在地,喷洒的鲜血犹如薄雾,顷刻洒满了殿中地砖,谢安韫冷笑道:&34;发信号通知他们,即刻动手。&34; 他带来的甲士与之缠斗起来,其中一人得令,迅速发出响箭。以此为讯号,暗中蛰伏待反的士兵听到动静,从暗中齐齐冲出。谢安韫提前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