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五岁的张瑾,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 却是一个无知稚子。 也许正是因为是稚子,她的举动才不掺杂任何算计与利用,在备受折磨打压的少年眼里,这压抑得要吃人的宫廷中,反而最为触动人心。 少年沉默了。 小女孩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她找别人索要来的糖,必然是他买不起的、昂贵的,也会是阿奚喜欢的。 但片刻后,少年却依然冷漠地说:“殿下,臣不需要。” 人命贱如浮萍,纵使得了好物,也没有本事留住,反而会生了不属于自己的心思。那不如不要。 他冷静且克制。 即使是一颗糖,不属于他,他也不会去碰。 只有靠他自己,只有他亲手夺来的,牢牢握在手中的,别人想夺也夺不去。 也是因为这少年与常人不一样的坚韧心性,先帝才尤为重用他,不属于他的、轮不到他碰的,他不献媚,亦从不逾距,成了先帝手中极为好用的一把杀人之刀。 刀身浸满鲜血,若刀锋卷刃,他便是弃子。他只能自己把自己打磨得愈发锋利。从里到外,都冷如坚冰。 张瑾自十五岁入仕,就抱了必死之心,送走阿奚之后,他便再也无所顾忌,他为先帝肃清朝堂,遭过贬谪,入过牢狱,受过酷刑,满身伤痕却毫不怕死,孤身站在世家的对立面。 先帝驾崩,方有如今只手遮天的张相。 年轻稚嫩的小皇帝镇不住他,她连看他都不太敢,眼神总是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篡位似的,当年他任职太子洗马时她还小,小孩子大多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她约莫不记得他曾照顾过她。 张瑾微微垂睫,冷淡道:“陛下用过午膳之后还有事做么?” 姜青姝怔了一下,托腮想了想,说:“朕要先安置好皇姊。” 虽然先帝下旨,不许宗室参政,但姜青苑的数值那么好,这不用起来多可惜呐。 她也记得阿奚的担忧,但没办法,她是皇帝,皇帝也要工作的,张瑾总不能把她抓回去陪弟弟,放着国事不管吧? 就在此时,宫人进来道:“陛下,君后求见。” 姜青姝:&34;……&34; 张瑾 :&34;……&34; 诶诶诶诶?!脑子被带歪了老想着阿奚了,差点忘了她还有这么大一个正牌夫君呢!这才是她明媒正娶的君后好吗! 奇怪,怎么有一种被人催着出轨还马上要被发现的心虚感,明明她也没玩什么真格的……她也仅仅只是……昨夜睡在了张府而已…… 催她赶紧去找弟弟的人还在这儿站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无声嘲弄着什么。 这个时候君后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尴尬。 姜青姝下意识要起身,外面却传来一声清淡的嗓音。 “陛下龙体还好吗?” 殿门开阖,男人缓步而入,素氅雪绒镂金炉,乌发雪颜,神色温淡。 她迅速坐了回去,抬头看过去。 赵玉珩身后跟着宫令许屏,许屏双手提着食盒,隐隐透出饭香,赵玉珩神色从容,看到张瑾在此,抬手朝他一礼,“张大人。” 张瑾抬手回礼,“臣见过君后。” 赵玉珩直起身,乌瞳清澈如水,淡淡望着张瑾,温声道:“我已经听闻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陛下身中剧毒,好在今日龙体尚安,今日张相亲自带陛下回宫,想来昨夜是张相在照料陛下。&34; 张瑾道:“不过尽臣子本分。” 赵玉珩温和如初,但侧颜却生生出一种凛冽之感,他平静道:“张相亲口说人臣本分,那还望张相无论何时,都时刻谨记这四个字。&34; 姜青姝:&34;……&34;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君后是生气了。 不愧是朕的君后!就是硬气!不涉朝政,没有实权,但当着张瑾的面说话就是这么不客气。 张瑾微微抬眼,面无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冷淡道:“臣自然谨记,不过陛下正与臣要讨论国事,君后身为后宫中人,理应回避。&34; “陛下还没有用膳。” 赵玉珩挥了挥袖子,身后的许屏走上前去,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摆出来,香气霎时弥漫满殿,他看向姜青姝时神色温和了几分,“一切以陛下龙体为先,若是饿着肚子,如何能处理国事?张相何必急于这一时,还是等陛下用完膳再说吧。&34; 说罢,赵 玉珩转身朝姜青姝走来。 她面上毫无血色,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赵玉珩目光在她脸上滞留片刻,才放心移开目光。 他兀自掖袖,拿起玉箸,亲自为她布菜,温声道:“臣特意命人在粥里加了一些药材,制成滋补暖胃的药膳,没让他们准备荤腥油腻之菜,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34; 气氛很是微妙。 姜青姝轻轻“嗯”了一声,见他亲自舀了一勺粥递过来,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味道甚好。”“尝尝这个。” &34;这道菜也不错,君后费心了。&34;&34;那陛下便多吃点。&34; 赵玉珩旁若无人地为她夹菜,时不时用帕子为她擦拭嘴角。 殿中静谧,两侧宫人屏息垂首,秋月与许屏侍立一边,神色都各有微妙。姜青姝小口吞咽着,悄悄抬睫,目光朝张瑾的方向游离。张瑾静静伫立着,双目低垂,仿佛一尊雕像。 其实张瑾也没有用早膳和午膳,但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是铁打的一般,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出于对臣子的体恤,姜青姝还是吩咐道:“来人,给张卿赐座。”宫人搬来一把椅子,张瑾抬手谢恩,随后拂袖落座,继续看着她。这架势,俨然就是要等她吃完。 姜青姝:&34;……&34; 救命。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种状况,被盯得很是食不知味,只好将目光又转向身边的赵玉珩,赵玉珩抬眼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有些嘲意,像是在说“陛下你好端端地去招惹张瑾干什么?” 因为需要提前知会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公主府的计划,她是与他商量过的。 没有张瑾这一环。 她却在张瑾府上过夜了。 赵玉珩又抬手,掖了掖她登角的发丝,指尖被手炉烘过,触感干燥而温暖,见她不曾躲开,便掌心微落,贴向她冰凉的脸颊。 微微摩挲。 “还是不舒服吗?”赵玉珩用掌心暖了暖她的脸颊,把怀里的小手炉递给她,她紧紧把手炉抱在怀里,仰头朝他笑了笑:“别担心,朕已经好多了,君后昨夜很担心吧?” “是。” “那朕亲口告诉你一遍,朕没事的。” “臣听见了。”他抚了抚 她的发顶,平静道:“只是臣安居深宫,无非就这么点念想,陛下就当臣是太闲了、多虑了。&34; 她怔了一下,有些赧然。 &34;君后哪里是多虑……&34; 碍于张瑾在场,她没有和他行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只是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赵玉珩反手扣住她的手。 大掌温暖,力量沉稳。 令她心底一时安定。 见她不再用膳,赵玉珩让人撤下膳食,一转身,看见张瑾依然安然端坐。 此人定立极佳,便是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仅仅坐在那里,都让人无端心生寒意。 赵玉珩多看了他一眼,又道:“让张大人久等,看来所谈之事甚为机要,才令张相亲自等了这么久。” 张瑾道:“君后慎言,勿要探听朝政,此乃大罪。” 赵玉珩轻哂一声,“朝政?”他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指尖紧了紧,小皇帝似乎是怕他联想到什么沉疴往事,他却平静地说:“张相说的是,不过,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我究竟干涉朝政与否,也只能由陛下来断定。&34; 说着,他从姜青姝手里抽出手,抬手对她一拜。 &34;臣告退。&34; 姜青姝见这二人针锋相对,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君后慢走,朕晚些再来看你。”她看向一侧的秋月,秋月意会,上前去送君后一程。 赵玉珩离开紫宸殿,约莫行了百步,秋月见左右无人,才低声说:“不瞒殿下,臣也是今日一早才知道陛下到了张府,此事实属意外,陛下与张相事先并无联系,并非故意隐瞒君后。&34; 赵玉珩顿住,回身看向秋月,淡淡反问:“少监以为我在怀疑陛下?” 秋月一怔,心里却反问:难道不是吗? 秋月事事都为女帝考虑,在殿中之时,自然也在悄然观察君后,看出君后对张相的几分明显排斥之意。 公主府之事,张相突然掺和进来,并非是陛下与张相商议却故意隐瞒君后,秋月无法确定君后是否在因为此事介意,特意提一提,也是怕君后认为女帝隐瞒他、对他不够信任。 毕竟,君心难测,臣子也怕被帝王忌惮利用,事后卸磨杀驴。 秋月叹息 :“看来,是臣妄自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后了。” 赵玉珩说:“张瑾此人,看似沉默内敛,实则心如铁石,狠辣不亚于谢安韫,陛下到底稚嫩,我不过是怕她被利用。”他闭了闭眼睛,眼角眉心胀痛不已,便抬手轻轻摁了摁,又说:“若论为臣之心,便是谢家都远比张家可信,张瑾是何等出身,被驯化的忠犬与啖肉饮血的野犬,到底不一样。&34; 别人家的子弟,自小读圣贤之书,有礼仪法度教化,一些想法根深蒂固。 而张氏兄弟,父母双亡,天生不受教化,是野生野长的恶犬。 只不过,先帝以雷霆手段打断了他的骨头,让他得以忠犬的姿态匍匐在地,让他咬谁就咬谁。一旦骨头长好,那驯犬之人已逝,就一发不可收拾。 小皇帝能像先帝一样驯好这只恶犬吗?很难。 秋月听他的话,暗暗心惊,&34;多谢君后提点,臣会时刻提醒陛下。&34;赵玉珩颔首。 秋月又送了他一程,才转身折返。 而紫宸殿中,君后刚走不久,就有人禀报,说宗正寺的人便将长宁公主带来了。 虽在宗正寺待了一夜,险些成了谋逆弑君的罪人,但姜青苑毕竟是皇长女,并没有太多狼狈的姿态。 她来的路上已经宗正寺的官员说了白日朝会上的事,对方真以为她是事先和女帝串通好的,过来释放她时诚惶诚恐,宗正寺卿还亲自对前一夜的无礼赔礼道歉。 姜青苑怔了怔。 她很快就明白,女帝这是在白送她一个功劳。 怪不得昨夜那些人来抓她时,她惊怒交加,大喊着是女帝要杀她,如何也不肯束手就擒,裴朔却冷静安抚她,说:“殿下不必害怕,暂且随他们走一趟,您会没事的。” 姜青苑盯着裴朔,愤怒道:“你是她的亲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朔说:“臣不知。” 姜青苑更加觉得可笑,“那裴郎还让本宫不必害怕?你如何笃定她不是要铲除我!” 裴朔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说:“如今的局势,殿下便是心有冤屈殊死抵抗又能如何呢?殿下就算是天子亲姊,再这样拒捕下去,赵将军也完全可以以拒捕反抗之名,将您先斩后奏。&34; 姜青苑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跌坐 在椅内。 烛火摇曳,被栅格割裂成无数影子,在公主灰败的脸上诡异地晃动。 一片混乱的喊杀声中,唯有裴朔的声音平静如水,“陛下不是这样的人,残害手足,对陛下的名声并无好处,殿下就信臣这一次。&34; 长宁公主从见到裴朔的第一面,就赏识极了此人的眼界与风骨,尽管她已经无心帝位,但还是抑制不住爱才之心,竭力结交此人。 其实,她并不明白,裴朔为什么最后投了七娘? 但她相信,裴朔是个君子。 他不会骗人。 现在,结果就摆在眼前,还真和裴朔猜想的一样,姜青苑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这位幼妹大为改观。 前来迎接长宁公主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内给事向昌。 他并没有急着带着狼狈的长宁公主面圣,而是将她先安顿在偏殿,让她沐浴更衣用膳,让她整顿好仪态。 这也是一种尊重。 长宁不禁放松下来,甚至对女帝心生几分好感。她主动问:“陛下昨夜中毒,身子还好吗?” 向昌微微一笑,答道:“陛下无碍,昨夜让殿下受惊了,殿下先在殿中安歇,不必着急,陛下会晚些亲自来见您。&34; 长宁打量着眼前的向昌,她常住宫中,对内侍省的官员也算眼熟,尤其是先帝身边伴驾的那几个,眼前这个内给事一看就是女帝登基后亲自提拔的。 看起来很不错。 她这个皇妹,的确是会用人。 长宁温和地点点头,就在此时,她看到殿中的桌上摆放着新鲜的糕点,不由得又怔住。这些……正是她幼时最爱吃的。 自从她有了驸马出宫居住,就很少吃到宫中这些最爱吃的糕点,尤其是母皇驾崩之后,她有意退避新帝,入宫次数屈指可数,更是从未再尝过了。 向昌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34;这是陛下吩咐的,不知殿下可喜欢?&34;长宁眼睛一热,点头,“喜欢。” 【长宁公主姜青苑忠诚+20】 姜青姝收到系统提示时,刚和张瑾一道出宫。暗中护送的人是薛兆。 薛兆近日的任务稀里糊涂地变了。突然就从“盯着女帝不许她乱跑”,变成了“保 护女帝隐蔽地出宫”。 薛兆:&34;……&34; 薛兆就很不理解。 到底是他失忆了还是怎样,他好像也没有错过什么很重大的事件吧,怎么就一夜之间,女帝和张相就凑到一起了呢? 再联想到昨夜女帝留宿张府,张相又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他平时也没给小皇帝面子。 ……这就很难不让人想歪。 张相该不会是喜欢陛下吧? 薛兆一有了这个念头,等马车在张府外停下,他忍不住频频打量张相神色,企图看出点儿端倪来,他以后也好见机行事。 张瑾没有回头,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薛兆。”薛兆面色一紧,“末将在!” “我脸上有东西?” &34;……&34;薛兆尴尬挠头:&34;……没、没有。&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