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这两个字,份量可不轻。 什么人能让刚刚位列宰相的郑宽来拜?就算是王爷公主,也没有这个底气。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 ——天子。 郑澍隐隐觉得不对,还想继续追问,但那群跟班少年之中也不乏有聪明机敏之人,此刻隐隐看出不对来,连忙上前把郑澍一拽,干笑着看向姜青姝。 但看这少女,衣衫华贵气质矜持,身上却没携带任何可以彰显身份的东西——其实原本有一个雕有章纹的玉珏,被她随手送了出去,现在就更看不出身份了。 但她没有,不代表她身边的秋月没有。 秋月执掌内侍省诸事,是天子身边最有威望的内官,自小就被先帝放在宫中不断磨砺,平时与之打交道的皆是御前议政的朝廷重臣,其气场是绝对镇得住旁人的。 郑宽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且她衣衫也不同于旁人,腰间悬挂着一个制式独特的玉牌——时常出入宫闱的人必然认得,这是内侍省女官的腰牌。 所以她这样恭敬地侍立在这少女之后,越发彰显了这少女的身份。 那少年死死拉着郑澍,似是先把他拉到一边去,郑澍不耐烦地甩开他,“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你快别说了……”那少年吓得心肝直颤,但不敢直接戳破,只是小声急切道:“这人你惹不得。” 他惹不得? 郑澍虽然也有些感觉到不对,但又觉得这样显得很没面子,便还强撑着心虚和害怕,冷哼道:“我怕什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又能怎么样?” 天王老子是没来。 他家老子来了。 他亲爹郑宽原本正在前堂与朝廷其他官员们热络地聊着天,忽然就看个小厮急急忙忙过来,对着他一阵耳语——他那没出息的三儿子真冲撞陛下了! 郑宽眼前一黑。 他气得眼睛瞪得像铜铃,连胡子都翘了,恨不得脱了鞋就对那小兔崽子的屁股一顿揍。 平时到处惹事就算了,居然惹到了陛下头上,他是不是缺心眼? 当然,在天子跟前,郑宽再气也不敢失了仪态,他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正好看到陛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周围站着一群跟三郎厮混的狐朋狗友。 郑宽脸色黑如锅底,吩咐家仆把那群小子都哄出去,然后一手揪住不肖子的耳朵,恨不得把他的耳朵都活活拧掉。 郑澍捂着耳朵哀嚎:“啊爹爹爹爹爹!!!疼——” 郑宽根本不理他,一转头,又满脸堆笑着,拽着这小子凑到陛下跟前。 “陛下,今日是犬子无状,冲撞陛下,臣管教不力,教出这个祸害来,万死不足以谢罪……” 郑澍一听,真懵了。 陛下? 她是皇帝啊??? 郑宽松开这不孝子的耳朵,一踹他的屁股,让这小子整个人 往前一扑,五体投地地跪在了陛下的跟前,少年又委屈又不甘心地捂着被踹疼的屁股,一抬头,对上少女居高临下的双眼。 她眼底有几分好整以暇的笑意。 像是在问“你怎么不嚣张了?被你爹揍的滋味又怎么样?” 郑澍:“……” 这少年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嘲弄,气得两眼发红,想站起来,结果又被他爹踹了一下屁股,疼得他泪花直冒。 姜青姝微微抬手,半遮唇角的笑意,意味深长道:“朕单知道郑卿的儿子活泼些,今日一见,却还是令朕倍感惊奇。” “是臣治家不严,臣有罪。” 郑宽也一把跪了下来,又猛地一扇这小子的后脑勺,喝道:“还快不认罪!” 郑澍梗着脖子垂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是故意……” 他长这么大,除了他父母爷爷和家里已经化成灰的祖宗,就没跪过其他人,尤其这还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 他顿时羞耻到了极点,一股热意冲上脖子,烧得他耳根通红,又气又怕。 姜青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此刻稍稍好了些。 有些人啊,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地长大,在这充满算计的京城里还能养得这么没心机,可见他家人对他的疼爱呵护,没有逼迫他为家族牺牲什么。 这在世家大族之中,尤为少见。 比起旁人,他的命很好。 相比于他,角落里那个挨揍的小傻子,就显得格外绝望无助了。 姜青姝抬眼看向一侧,那少年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倒,乌发干枯凌乱,麻衣袖口探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上面遍布青紫伤痕,像是饱受虐待。 他一直缩成一团跪着,整个人轻微地发着抖,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骨泛白。 整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 顺从怯弱,木讷痴呆。 真可怜。 见眼前的天子迟迟未曾出声,郑宽困惑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傻子,脸色猛地一变。 他忙道:“陛下!这……这只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是臣没有让人看管好他,让他跑出来了……” 她收回目光,问:“看管?” 郑宽眼神闪烁了一下,忙垂首道:“是,是,这小子从小心智如痴儿,还时常伤人……臣就让人把他关在别院里,免得……免得他跑出来冲撞了旁人……” 郑宽的语气有些急促,神色也不太自然,说话间吞吞吐吐。 姜青姝凝视着他,隐隐觉得奇怪。 若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傻子,也没有必要主动解释这么多。 她不再追问,只淡淡道:“今日,朕就是看到这郑澍在让人欺负他,这才出言阻止,朕认为,就算是傻子,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只要他当下没有作恶,便不可如此随意打骂,爱卿认为呢?” “是是。” 郑宽连忙应下,道:“臣定会好好教育犬子。”() ≈ldo;≈rdo; 10本作者雪鸦提醒您《女帝游戏攻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陛下说的是,是臣考虑欠佳。” “至于卿的儿子,朕就不插手了,还是留着卿自己管教。” 她整理衣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身道:“郑卿孙儿满月,朕是来做客的,又何必计较这些小事?只是爱卿若不好好管教儿子,今日惹了朕,日后也保不准会惹到别人。” 说完,姜青姝就走了。 头也不回。 秋月跟随在天子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跪在父亲身后的郑澍,收回目光时,无意间扫过角落里的小傻子。 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抬头,一对黑黑的眼珠子,正盯着女帝的背影。 但秋月看到的瞬间,他又极快地垂下头,继续怯懦地发着抖,神智痴傻怯懦,可怜到了极点。 秋月皱眉,转身跟上天子。 - 姜青姝去了郑府一趟,也没什么惊喜收获。 郑铉聪明得体,是个儒雅温润之人,看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心有所属、抵触进宫。郑澍个性张狂肆意,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可惜却有种自作聪明的愚蠢。 她需要的是能抗得住八方算计、还能制衡张瑾的人,不想分出精力来保护他。 说来,能符合条件的,从来都只有一人。 赵玉珩。 她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都有他在后宫撑着,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当初她出宫晚归,薛兆夜闯是凤宁宫,是他一人挡住薛兆拖延时间。 他敢为了她公然羞辱张瑾、对峙谢安韫,永远那么可靠。 念及这个名字,姜青姝忽然有些想他了,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说来,他们的女儿也快要满月了,姜青姝也想亲自为她准备一个礼物。 在回宫的路上,她坐在马车内想着想着,便忽然吩咐了秋月一声,秋月笑道:“陛下最挂念的人,果然还是他。” 姜青姝轻声道:“他在宫里的时候,朕尚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他不在了,朕才知道一国君后,有多么不易。” 尤其是还是个傀儡皇帝的君后。 她好不容易稍稍强大一些了,可以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了,他就离开了。 秋月知道,陛下时不时就会想念君后一下,其实,秋月也和她一样,觉得还是赵玉珩好,尤其是看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儿郎后。 世上什么人都有,优秀的,聪明的,性格好的,相貌俊美的,唯独真心可遇不可求。 秋月柔声安慰道:“陛下和殿下心意相通,就算不在一起,也依旧可以守护着对方,如今陛下更该好好生活,等以后陛下变强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带小殿下回宫了。” 姜青姝闻言,笑着点头。 “你说的对。” ()她也并不是沉湎过去之人,只是这样小小地伤怀一下,便又重新振作起来。 回到宫中之后,等待她已久的少年又蹿了出来,笑着唤了声“七娘”,便紧紧地抱住了她,黏人得紧,她一偏头,入目是少年明艳肆意、眼尾飞扬的脸。 “你去了好久。”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轻轻地蹭,她痒得拨开他的脑袋,“你回家住了几日,和你阿兄相处得可好?” “阿兄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就是家里好吃得多些,还能随便练剑,但我还是更想陪七娘。”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他也学她,捏捏她的。 她扑哧一笑,“好啦,朕去换身衣裳。” “我帮你。” 张瑜松开她,在宫女上前之前,去屏风后拿起她悬挂的轻薄裙衫。 这些日子,他寸步不离地陪着姜青姝,早就知道她喜欢穿什么样子的衣裳,喜欢吃什么菜,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 有张瑜在,紫宸殿内侍奉的宫人时常被抢活干,常常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姜青姝解开衣带,褪去外裳,张瑜伸手接过,看到上面有一道脏污的手指印,皱眉问:“这是……” 姜青姝随口道:“朕今日瞧见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在挨打,便顺便解围了一下,这也是他留下的。” “原来如此,七娘做得好。” 张瑜平时也喜欢打抱不平,要是他在场,铁定一脚一个把打人者踹飞,非揍得他们哭爹喊娘不可。 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跟人打架了。 宫里的禁军倒是一个个会功夫,就是没人跟他切磋。 思及此,他手痒又沮丧,姜青姝换好衣裳后便没有再注意他,抱起桌案上累积了一天的奏折,吩咐人掌灯。 宫人又要上前,却又被少年抢先一步。 …… 姜青姝批完奏折,已快到子时。 秋月刚刚打听完郑府的事,回到了殿里,悄声对她道:“陛下,臣动用了好些人,这才暗中打听出来,今日陛下所见的那个傻子……身份特殊。” “有多特殊?” 她一边搁笔,一边问。 “他也是郑宽的儿子。” 姜青姝手一顿。 秋月悄悄道:“此子是郑宽一位已经过世的妾室所生,据说那妾室年轻时很得郑宽宠爱,被如珠如宝地护着,连正室地位都变得岌岌可危,只是后来,那妾生下这位痴傻蠢笨的孩子之后,便再不得郎君喜爱,前几年被人发现时……已经投湖自尽。” 那妾室死后,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痴傻的儿子,被人当小猫小狗似的养着,备受欺负。 反正没有人在乎。 他的兄弟蔑视他,父亲也厌恶他,连下人都避之如瘟神。 他的存在,甚至是一种耻辱。 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麻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连裤脚和袖子都明显短了一截。 姜青姝想起那个小傻子,惊鸿一瞥的精致眉眼,令她当时看得怔住。 “他的母亲,生前定是个美人。”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