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朕?” 英平原本呆呆地看着唐帝,此话一出英平竟有些不知所措,待他反应过来后,便将脑袋撇开转到一边。 “朕知道,你恨朕。” 唐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见英平扭头不愿面对自己,他仿佛从这位少年圣上看到那个女子倔强的影子,不禁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他表情渐渐浮现出一股无奈与落寞,最后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朕又何尝不恨自己?” 英平转头看向唐帝,眼神充满着疑惑。 唐帝带着无限的寂寞与无奈,叹道:“朕何尝不想与普通人那样共享天伦?朕励精图治三十余载,到头来却众叛亲离,真的做了那孤家寡人,朕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如叶长衫所说,这皇帝当得的确可怜。 英平看着眼前男子如风中残烛一般,心中有些柔软,可自己母亲的身影忽然漂浮在眼前,他的心又坚硬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段时间他一直如此反复地提醒自己,即便表现得再可怜也莫要对这个男人心软。 “既然你想,为何等当初将我送出宫去,让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英平终于开口。 “朕是在保护你……” “保护?那现在又为何将我唤回?哼!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自私至极的人罢了。”英平冷笑道。 英平直言不讳地将唐帝的‘外衣’扯下,丝毫没有给他面子。唐帝一阵沉默,似乎是默认了这种说法,英平蔑视地看着唐帝,眼中没有丁点妥协之意。 一阵沉默后,唐帝再次开口将沉默打破,他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朕的确是个‘自私’的人。” 见英平如此叛逆,唐帝没有继续为自己辩解,英平微微惊讶,他不曾想到唐帝竟会如此承认。未等英平开口发问,唐帝继续说道—— “可朕‘自私’是为了自己么?朕可以大唐天子的身份向着在天的列祖列宗以及在下的大唐万民发誓——朕这一切所作所为若是出于私心,死后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是罪有应得!” 唐帝的精神再一次地抖擞几分,这句话他说得问心无愧,不管是面对先朝的诸位帝王还是面对如今的百姓。 英平低着头轻轻地‘哼’了一声,虽然声音极小,但殿里太过安静,这一声还是传入了唐帝的耳中。 不过是短短一瞬,唐帝身上中那股贤君明主的气势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先前慈父的姿态,他看着倔强依旧的英平缓缓说道:“朕不奢望你接受我这个父亲,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朕……” 英平仍旧没什么反应,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能来到这里朕已倍感欣慰……”唐帝丝毫不在意英平的态度,哪怕现在留与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依然保持着耐心,十分的诚恳地说道:“你是朕在这世上的仅存的骨肉了,朕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英平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这次他没有再反驳。 “可你又曾考虑过,即便你不入宫坐上这位子,你的日子能像普通人那样安宁么?” 唐帝话锋一转,不再用血缘来引起英平的注意力。 英平深吸一口气,他依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唐帝眼里,这同样是一种默认。 “朕死后,你要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保护身边的人?若你不愿在重蹈朕的覆辙,你以为躲在寒门中就能保全自己?” 英平忽然抬起头,四目相对,英平的眼神中充满着不安,而唐帝眼中却冒着丝丝精光。 这些年唐帝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英平的一举一动,从英平的所作所为来看唐帝清楚地知道他内心深处想要什么、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唐帝十分肯定自己的骨肉有绝大部分是像极了他母亲的,比如乐观、坚毅、倔强、没心没肺以及甘愿对至亲之人倾其所有;但自己这骨肉还有一小部分潜藏于深处的灵魂是像极了自己的,通俗地说,他与英平二人都是那种实际到了极点的人,能看得清形势、分得清轻重,会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委曲求全、甚至舍弃一些更不重要的东西,说白了就是掩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冷血。或许现在还未太明显,但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毕竟是一脉相承的亲生父子,对于这一点,唐帝深信不疑。 见英平不再如先前那般叛逆倔强,唐帝缓缓说道:“现在的你,有何能力去保护身边的人?难道,你就不想保护身边的人么” 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诱惑、同样是一个台阶。唐帝知道这块‘铁’已经‘热’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再用亲情感化他效果不大,所以他选择直击要害,将实施摆在桌面而后痛陈利弊。 “你若不积极勇敢地去面对,恐怕到头来会失去的更多……”唐帝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殿外黑暗而又深邃的天空,用着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道:“朕这一生平六王、拒北蛮、与北魏那女人掰手腕,经历无数艰难险阻才勉强算是保全了这片江山,为了这片江山朕牺牲了太多太多……朕的确很‘自私’,你要是想骂朕朕一点都不怪你,可朕清楚地告诉你,要是手上没点东西莫说你身边的人,就连你自己都无法保全自己。虽然这片江山对于你来说是难以承受的重量,但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 英平彻底地陷入了沉思,这位大唐天子根本不打算用亲情说服自己,这位王座上的男人是在用着自己的软肋绑架自己啊! 的确,自己若是逃之夭夭回山里当缩头乌龟,确实可以避开这烦人的一切,可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么?恐怕很难,就算自己能躲过一世,那叶长衫呢?伊依呢?义父呢?若大唐真的落入王家兄妹的掌控之中,那自己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定然是最大的隐患,师祖已经不在了,单单靠这几位师叔护全得了自己么?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要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下生存,还是得靠自己——靠自己的拳头、靠自己的权利。 “朕这一生拥有过无数女子,但却独独忘不了你母亲。朕很感激她,是她让我拥有了单纯而又短暂的快乐……” 唐帝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像是回到那段战乱的时光。在那段战火纷飞的日子中那个女子是唯一令他能感到快乐的存在。美好的回忆短暂地闪过脑海,唐帝将思绪拉回到眼前。 “朕有愧于你的母亲...朕有愧于你们母子...” 两行热泪从脸颊流下,英平的心彻底软了下来,面对自己的生父他可以让自己狠心,但面对母亲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狠下心来无视这位给他生命的女子。母子连心,即便这位女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但他仍能感受到当年这位女子所遭受的一切,一股熊熊的复仇之火在心中燃烧起来。 “为何你不替她复仇?”英平不甘地问道。 唐帝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朕虽贵为天子,但有些人朕得罪不起,至少在那个节骨眼上,朕也别无选择......” “是不是王家?”英平的声音变得阴戾起来。 唐帝静静地看着英平,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英平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此时的英平的理智已完全被仇恨与欲望所占领,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揣测唐帝此时将他母亲这个话题带出是为了用亲情感化他还是为了用仇恨激怒他,但唐帝的目的已达到大半——英平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那座龙椅! “你母亲为你付出了很多,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英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双拳紧紧握住,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的义父,你也要对他孝敬些。” 自己要孝敬义父这是自然,只是英平有些不解为何此时唐帝会突然提起义父。 “伊鸿雁为你付出的不比你母亲少啊——”唐帝缓缓地说道,仿佛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他口中未曾道出。 “你是指......”英平试探性地问到。 “你可能不知道吧,伊鸿雁还有个儿子,生日只和你相差七日。”唐帝平静地将这个事情说出。 “什么!?”英平彻底陷入了震惊。 义父还有一个儿子!?与自己只相差七日!?为何从来没听义父提及过!?是了,王家为何逼死了母亲又放过自己?这完全没道理!若自己的存在对于皇后来说是个威胁,那只有自己的死才能让他心安,可自己却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再清楚不过了!回忆起自己之前时常调皮将义父气得不轻,英平恨不得回到当时给自己几个耳光。 感受到英平心底的愤恨、怒火与渴望急剧上升,唐帝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吃力地起身走到英平身边与之并排而立,抬手欲拍拍英平的肩膀,但手伸到半空又停了下来,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动作。唐帝再次无力地摊在龙榻上,他看着英平的双眼,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 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空中,盈盈月光点亮整座太极宫。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密密麻麻的乌云不断从月前飘过,直至最后完全将其掩盖。 风停了,乌云依旧飘在空中,而明月却再也没有出现。 ......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刺出一道亮光,将浓密的乌云穿透。 随后,旭日东升,驱赶了黑暗、温暖了大地,将整座太极宫都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