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迈入藏书阁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六个时辰了。 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已经翻完好几本书了,但他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纵然如此,他依然要继续等下去,哪怕十天、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他甚至将老母亲背到寒门大院中让寒门弟子代为照顾,因为这就是他的使命,陋室的那一把火就是召唤他的信号,他甚至不知道召唤他的人是谁,也不清楚那人在点火之后有没有遭遇不测,但只要那把火燃起来了,他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守在这里——这就是当初唐帝离开前给他张某人的最后任务! 张某人将手中的书放回原位,他伸了个懒腰,随后在书架前徘徊,准备挑选下一本供自己阅读消遣,就在他准备伸手拿书的那一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发现这步子绝非这几日前来送饭的七先生,顿时间他警惕起来。 张某人拔出靴子里的匕首,纵深一跃轻轻落在门旁,静静地等待屋外的人。 ‘吱呀’一声响起,只见一个人从门外进来,进门后他并未发现躲在一旁的张某人,而是径直向阁中走去。 张某人抬起匕首扼住来人的喉咙,冷冷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那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下了一大跳,还未等他转过身,便感觉脖子一阵冰凉,随后一支孔武有力的胳膊便将自己制住,让自己丝毫不得动弹。 惊吓之后,那人循序恢复平静,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大人,您等了在下这么久,若是一刀将在下杀了岂不可惜?” 张某人未看清此人样貌,但听其声音却感觉有些耳熟,不过他未因此放松警惕,继续问道:“可惜不可惜得看你到底是谁?” 那人缓缓说道:“怀中有一物可证明在下身份,请张大人自取。” 张某人双眼微微眯成一条缝,说道:“你自己将他取出,我不去取。” “呵呵,张大人果然谨慎,那在下便动手了。” 说罢,那人慢慢抬起右手伸入怀中,在摸到一硬物后缓缓又缓缓将手抽出。就在那人的右手离开胸前的那一刻,张某人忽然腾空一跃闪躲到附近书柜的后面。 “张大人,请看吧——” 在确定那人怀中掏出的不是暗器后,张某人便大大方方地从柜子后面出来,在看清那人的样貌后,他整个人不禁怔住了——张某人怎么也没想到烧陋室召唤自己的人竟然是他! “怎…怎么…怎么是你?” 那人向着张某人又弯了弯腰,客气地说道:“张大人,好久不见!不瞒您说,在下也没想到会是您!” 张某人将匕首收起,他使劲揉了揉双眼,迫使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那人依然恭敬无比,道:“张大人不需再确认确认?” 张某人从那人手中拿过信物随意看了两眼,道:“这东西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这是家父生前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与我家中老母手上的是一对,我绝对不会认错。” “这么多年如今在下一直替大人保管,如今物归原主,在下也放心了。” 张某人看着手中的戒指轻叹一口气,随后小心地将它收入怀中,他疑惑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 那人笑了笑,道:“与大人一样,在下从父辈开始便是先帝的人了。” 张某人又是一怔,当他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一点也不比得知此人真是身份时小,他轻声叹道:“你藏得好深啊!” 那人赔笑道:“在下藏得再深也不如大人您这么深啊。” 张某人不禁哑然失笑。 “看来在下父子没跟错人啊!朝野内外皆以为大人随先帝去了,没想到先帝竟然留了大人一命,先帝仁德!” 提及唐帝,那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回忆起唐帝的过往,张某人不禁神色一黯,唐帝的确算是一代明主,自己替他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掌握了他无数辛密与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在唐帝即将离开的那段时间连他自己都不抱希望,他只希望自己走后有人能善待自己的老母亲与儿子,可没想到唐帝不但没有了结他,反而将他很好的保护了起来,这点让他极为感动。 “先帝给了我张某人一条生路,那张某人自当以死相报,可你呢?若是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定然不会放过你,届时你当何去何从?” “嘿嘿,不劳大人担心,在下早已想好后路,待完成先帝遗命便逃离这是非之地。” 见那人说得如此轻松自信,张某人便不再担心,他问道:“此次你将我唤出所为何事?” 那人轻叹一口气,道:“天子暗弱,奸佞当道,本不欲打搅大人清净,奈何今日之势不得不发。” “太后与王延庆要动手了?” 那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太后以邪术蛊惑天子,天子沉溺酒色,加之内有阉党,外有乱臣,太后欲借此行废立之事,若我等再不行动,恐……” 张某人虽也听儿子说过,但毕竟那都是坊间的风闻,现在听此人提及,那便证明这事是真的! “既如此,那情势当真不妙,可单凭你我二人,如何扳倒王家?” “大人莫慌,在下为今日准备已久,还请大人替在下取笔墨来。” 张某人虽不知那人要干什么,但依然照做,从旁边取出笔墨纸砚。随后,只见那人拿起笔在纸上奋笔疾书,张某人凑上一看,顿时瞪大双眼,面露惊愕之色。 那人写完一张又一张,三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待那人将笔放下后,发现竟足足写了数十张纸。那人将这些密密麻麻的稿子整理好,而后又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一并递于张某人面前,道:“大人,南城老沙家那条街有颗老槐树,老槐树正对着有幢小房子,那里还有一些东西是在下这些年保存下来的,在下身无修为,之前也不曾与大人见面,故不敢贸然将那些东西随身携带,现烦请大人将其取出,一并交由圣上。” 张某人听后不自觉地握紧双手,此时手中的这串钥匙与这一叠纸犹如千斤之重。 见张某人将这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人抱拳说道:“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就此与大人别过,望大人不负先帝重托!” 张某人同样回礼,道:“先帝之托自不敢相忘,倒是你,回去之后须得小心才是。” “呵呵,不劳大人担心,在下自有安排,告辞!” ※※※※※※※※※※※※※※※※※※※※※※※※※※※※※※※※※※※※※※※ 一幢平平无奇的小屋中,左公明正坐在书案旁怔怔出神。一阵秋风吹过,灯芯上跳动的火苗将灭未灭,将他的身影照的忽明忽暗。如今,左公明已离开重要衙门多时,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太学院这样远离朝政的地方就职。 说来也怪,近段时间几乎所有看不惯王家或是曾经得罪过王家的官员都主动或被迫离开朝廷,唯独他这个当初公然痛斥王延庆的人却安然无恙,这倒让许多人大感意外。王延庆是如何想的左公明也大概猜得几分,不过既然王家没有针对他,他也就没有去理会,反正现在一身轻松,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左公明思忆起自己为官这么多年的起起落落,不胜感慨万千,他这一路走来受到过赏识、也得罪过权臣,被委以过重任、也数次被边缘化,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做到了‘问心无愧’,是以纵使今日这般落魄,他也没什么惋惜。 想到这里,左公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大晚上不早些上床歇息,愣在这里傻笑作甚?” 就在左公明痴痴出神之际,妻子提着灯笼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妻子脸上的笑容,左公明一阵激荡,不管自己职位是高是低,自己风光还是落魄,妻子始终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我虽入朝为官多年,可家中却依然如此,甚至比不上西市那些商人显耀。” 妻子微微一怔,道:“夫君在说什么?难道有什么要事发生?” 左公明微笑着摇了摇头。 考虑到近日长安的局势,又联想到丈夫先刚正不阿的性格,妻子忽然紧张起来。她走到丈夫身边,问道:“难道王延庆要动你了?” 见妻子如此没由来的一句,左公明一愣,不待他做出回应,便听妻子急切地追问道—— “还是说你又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这…哪跟哪啊?”左公明哭笑不得。 听丈夫否认,妻子轻舒一口气,嗔道:“不是就好,我呀就怕你乱来。” 左公明一时语塞,看来自己‘愣头青’的形象是在妻子心中根深蒂固无法消除了。 妻子将手轻轻放在左公明肩上,说道:“这些年这样清净也挺好的,也省得当初那样总是替你担忧。” 原来当年左公明任京兆府尹捉住偷虎符之人时,妻子也跟着担忧好久,她一边怕丈夫得罪常大将军,一边又怕唐帝怪罪丈夫办案不力,经历那事之后,她真宁愿自己夫君平平淡淡、平平安安,也莫要去接那烫手山芋。 就在妻子享受着二人之间的幸福之际,左公明忽然说道—— “我想面圣。” 妻子先是不解,而后有些担忧地问道:“面圣?夫君这是为何?” 只见左公明低着头轻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也不知,但…我就是想再见见圣上…” 左公明想干什么?其实此时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如今的形势已再清晰不过,纵然他面圣恐也难改现状,但身为受恩于先帝的臣子,如今圣上身处逆境自己就应当去面圣,不管自己的一片苦心圣上能否理会,但这就是臣子的使命,况且近日传闻太后欲废天子立新帝,自己若不再见见天子恐怕就再无机会。 唉!若是圣上自己都放弃了,那就当自己有负先帝之恩,亲自去天子面前请辞吧! 虽不清楚夫君的想法,但妻子仍感到一丝不安,道:“你就不怕王延庆对你此举不满?” 左公明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我倒不怕他王延庆,大不了再被他辞官一次,何况他如今迟迟没有动我只是将我闲置,为的就是堵住天下人的口——他宰相大人连我左公明都没有驱赶出去,那便说明他是宰相气量,绝不行‘公报私仇’之事,但是呢?留了我一个左公明,朝中所有与他不和或是对他稍有不满的官员全都被清扫出去,哼——!” 见丈夫将其中利害道破,妻子不再吭声,她也知道既然是丈夫认定要做的事,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劝阻的。 感受到妻子的担忧,左公明拉起妻子的手,说道:“你放心,这事儿我自有分寸,若当真这朝廷没救了,那我……也辞了这官,带上你与孩子归隐田间吧!” 妻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自己丈夫,她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她本以为丈夫会选择更加激进地方式,没想到此时他竟然将自己与孩子放在了一个更重要的位置,这怎让她不欣慰、感动? 行吧,既然丈夫有了自己的选择那边默默支持他吧,只求老天开眼保佑我家夫君平安归来,也好让我们一家安安稳稳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