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的目光转向那边在风雨中起伏不定的荷叶,手指触在唇上轻咳一声,应道:“兄长有命,小弟自然从命!我突然跟随小珑儿出城,的确不大好解释,带回这个消息,正好也可去一去施相疑心。” “施相……”宋与泓摇了摇头,“昀弟,他虽给你带来荣华富贵,但到底……算不得大楚贤相。” 只是不便当面指责宋昀所依附之人,乃是当朝剑相。 宋昀闻言,只轻笑道:“齐三公子也疑心过我,我当日答他,我姓宋。” 宋与泓闻言,不觉眉眼一舒,声音顿时柔缓许多,“对,你姓宋。这大楚天下,是我宋氏江山!” 他本是心胸开阔之人,并不肯自寻烦恼,携他手走向那边屋子,笑道:“你大约也不便在这里久待,且再去瞧瞧朝颜,然后尽快回府吧!” 宋昀眸光一暗,随即笑道:“好,明日我便回京。皇上病势危重,的确不便在外久留。” 宋与泓踌躇片刻,叹道:“再瞧瞧朝颜病况。若她能脱险,我明日和你一同回京吧!” 楚帝病重,皇子更该侍奉榻前,离京自然更是不妥。 这晚宋与泓一直守在十一榻前,一。夜未眠。宋昀默默坐于桌边饮茶看书,不时遥遥看十一一眼,竟也不曾去睡。 倒是小珑儿虽担忧,到底年少,搬了张软榻睡在旁边说要陪她姐姐,凌晨一个翻身从榻上跌了下来,兀自在地上怒叫道:“小观,你敢不穿我给你做的衣裳?” 宋与泓又好笑,又伤感,忙走过去推醒她,柔声道:“小珑儿,你在做梦呢!” 小珑儿揉着眼睛坐起,也觉得不好意思,却又纳闷道:“刚梦到小观翻我做给他的衣裳呢,居然说我衣裳多了条衣袖,不肯穿……笑话,怎会多出条袖子?难不成我还能替他裁成三条衣袖?” 在那边打盹的姬烟已被惊醒,忙上前扶她道:“珑姑娘,我送你去客房睡吧!这边守着的人多,只怕吵到你了……” 小珑儿转头瞧着十一面色似有好转,便伸着懒腰道:“也好……明天我得再检查检查小观的衣裳,别让他挑着我毛病。哼,若敢挑毛病,我叫我十一姐姐和韩姐夫撕了他的嘴……” 她睡意朦胧,便没看到她离开时宋与泓、宋昀面色都不大好看。 而秦南更是脸色大变,紧随她走几步,目注她走得远了,方才不安地四处张望。 宋与泓问:“秦南,怎么了?” 秦南惶恐道:“殿下……三公子摔落青江前,右臂被砍了下来。那条断臂,我埋在了回马岭下。他……他回来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淡若烟霭的雾气扑了进来。侧耳细听,却只听得荷池里零零落落的水声嘀嗒,再无其他动静。 宋与泓怅惘片刻,说道:“若小观回来,正好请他喝一杯,谢他一路舍命相护朝颜郡主。” 外面有随侍看好时辰,又将两名太医叫醒,请过来把脉。 太医轮流诊过,面上已浮喜色,只是交流片刻,又显出些狐疑来。 宋与泓问道:“可曾有好转?” 太医忙回道:“殿下,朝颜郡主所服之药对症,天明后继续服用,应该可以渐渐祛除毒素。只是郡主中毒太久,身体虚弱,短期内可能无法复原。” 宋与泓、宋昀闻言俱是松了口气。 “只要救下来就好。便是身子虚,回头细细调养,总会好起来。”宋与泓见太医欲言又止,疑惑道,“还有什么问题?” 太医彼此以目相视,到底不敢隐瞒,继续道:“可不知为何,郡主身体虽有好转,可脉相似乎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郡主体内毒素渐散,脉相虽细弱,却已平稳许多,可听得久了,又能察出间或的涩滞比先前还要厉害,倒似……倒似还有什么流窜于血脉中,干扰着郡主的血气运行。” 宋与泓皱眉道:“她是习武之人,莫非和她素日练的法有关?” 太医道:“也有可能。好在解药对症,郡主应该不妨事了!” “嗯,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宋与泓垂首看着床榻间那苍白的女子,唇边弯过一道笑弧,竟是说不出的柔和,“只要醒来,总会有复原的时候。” 不论是被伤了的身,还是伤了的心,总会有复原的时候。 他会陪着她,等她复原,艰难地重新寻觅失落的幸福。 宋昀默默看着,并不敢流露太多情愫,修长的手指依然把。玩着茶盏。 盏中有茶,早已凉透。 天明后,宋昀先离开,至午间,宋与泓也离去,只在临行再三吩咐,有事即刻遣人回禀。 纵然再牵挂,京中风云诡谲,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好在据说已经死去的路过,虽将师弟师妹坑得厉害,到底不忍坐视十一出事,寻来的解药十分对症。此时小珑儿来了,还带着琼华园的凤卫,又有忠心耿耿的秦南统领护卫,再有个姬烟是宋与泓信得过的,因行。事细致妥贴特地被遣来侍奉,十一这边似乎不该再出现太大意外。 十一的确在午后醒了过来。 又或者,是从半睡半醒间完全苏醒过来。 人来人去,影影绰绰的交谈和守护,她并非完全无知无觉。 终于睁开眼时,江南连绵了好些日子的阴雨不知什么时候止了,浅浅淡淡的阳光刚刚破开阴霾,投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正翻着本书,但三心二意的模样很像等着小彩的狸花猫,面上浮着桃花般的嫣红。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伊人一帘幽梦,十里柔情,都只萦着心上那个满身阳光的少年。 十一唤道:“小珑儿!” 小珑儿听见,懵懂地回头看一眼,方回过神来,欢喜地跳起身,笑道:“姐姐,你可醒了!” 十一问:“在看什么书?” 小珑儿便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没什么,瞧见书案上有几册史书,随手拿来翻翻。这辈子我打架肯定打不过小观,自然得多多读书,到时学识比他渊博,便不怕他嘲笑我了!” 十一目注着她,柔声道:“放心,他不是嘲笑你,他只是逗你玩。” 小珑儿脸更红了,却弯腰仔细看向十一的神情,“姐姐你觉得怎样?太医说你身子太虚了,便是毒素清了,也得好好养着。” 十一微笑,“我……很好。” 被心上人背叛又如何,瘦得形销骨立又如何,再怎么奄奄一息,她到底挣扎着活过来了。 活过来,并没有被人砍下手臂,坠入大江,落个尸骨无存,留下心爱的小情。人满怀着团圆的期望,还在痴痴地等待着…… 姬烟瞧见十一醒来,早已端来极清淡的小粥送上来,笑道:“郡主,先吃点东西吧!” 十一接过,扫过她酷肖自己却十分温驯的眉眼,却只淡漠答道:“你辛苦了!” 她也不要姬烟来喂,自己取过粥来,含一小口品了品,仰脖便饮,竟似将那粥亦当作药汁一般,欲要一饮而尽。 姬烟忙道:“郡主慢着些……太医说,肚子空得太久,需少吃多餐,慢慢调理。” 十一便只喝一半,将剩的递回,掀开衾被,竟强撑着下了床,扶着小珑儿站起身。 小珑儿忙问:“姐姐想走动走动?” 十一不答,摇摇晃晃走向窗边。 她素来高挑,此时清瘦之极,披着件浅青的纱袍,行走之际宛如一竿翠竹飘摇,纵然病重未愈,看着也是那般的秀颀挺拔,出类拔萃。 姬烟在后失神片刻,才记得跟上前说道:“郡主刚刚好些,还是多多卧床休养才好。” 十一抬手搭在额上,稍挡住对她来说略嫌明亮的光线,对着窗外莲池,漫声道:“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江南风光……” 她慢慢地握紧了拳,低低道:“可我……还是回来了!” 秦南已得到讯息,此时匆匆走到回廊,忽见十一竟已起身,不由大喜过望,忙奔过去行礼道:“郡主可醒了!可惜济王殿下和晋王世子都已回京……我这便叫人传讯过去,好叫他们不用悬心。” 十一默瞧秦南这些日子竟黑瘦了一大圈,却只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必了。去预备车马,我们即刻回京。” 秦南失声道:“郡主说……现在回京?这个……不行!” 他惊疑不定打量着她。从十一中毒,到宋与泓前来接应,他几乎和她寸步不离,对她的身体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一伸手扶于窗棂,没有血色的细长手指白得接近透明。 她的唇同样苍白,弯起的笑弧里也有种透明却清冷的决绝,“秦南,我没有问你行不行,我让你去预备车马!” 秦南呆了呆,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既已醒来,便是凤卫领袖,再不可能如先前那般事事由他安排。他站在那边顿了片刻,居然再次说道:“郡主,不行!” 姬烟一双妙。目觑着十一,小心翼翼道:“郡主,殿下之意,也是要奴婢小心侍奉。若郡主路上有个意外,殿下必定问责奴婢!” 十一睨她,“你认为我路上会有意外?” 她明明虚弱不堪,吐字时声音暗哑,气息不匀,可眸光竟如冰雪般通透森冷,直透人的心地肺腑,姬烟被她扫过一眼,揉着衫子顿时说不出话,眼底已浮上泪光。 秦南还未及帮腔,十一已扫向秦南身后那人,“雁山,去预备车马。” 雁山却是跟小珑儿一起过来的琼华园侍卫,再没秦南那样的勇气违拗十一之命,忙应了一声,急急返身预备。 小珑儿素来敬服十一,此时瞧瞧秦南,又瞧瞧姬烟,反而觉得纳闷,“你们两个要死不活的模样给谁看啊?姐姐病成这样还坚持要回京,自然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姬烟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