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遥抬手替她倒了茶,待她坐了,方道:“但更可能,还是这样。即便是错,也只能将错就错。你如此,我亦如此。” 聂听岚的眼底便已有了泪光,“当年柳下弹琴,塘边听蛙,都算是错?” 韩天遥眸光愈黯,“听岚,若你恨我,可以继续恨。” 聂听岚端住茶,又放下,素手捏作为拳撑着额,沙哑地说道:“不恨。从我踏入施府向施家求助的那一刻,我便已没有了恨你的资格。你是对的。韩家只剩了你,在搭上韩伯伯后,不能再搭上你。” 韩天遥似没想到她竟会这般说,凝眸看向她,神色间有些发苦。许久,他方道:“听闻施浩初待你甚好,我也放了心。其他的,是我和施家的事。” 他和施家的事,聂听岚居中尴尬,自然不宜参与。 “我明白……”聂听岚冲他笑了笑,却有泪水飞快滑落,“但我无法坐视。我宁可你还在越山,观山水秀色,赏美人歌舞。那样,我至少知道你还好好的。” 韩天遥黑眸中隐有什么在跳动,“谢谢。我如今还好好的,所以总该有些人不会太好。” 聂听岚便似有几分焦灼,侧过脸拭了泪珠,定了定神,方道:“嗯,你已放不下这恨。” 韩天遥低眸,喝茶。 分明无声默认。 连小珑儿在内都听明白了,悄悄向外面那个清弱纤秀的女子扬了扬拳。 这是韩天遥当年的恋人,却嫁入了施家。 纵然小珑儿年少迷糊,这些日子天天随在韩天遥身侧,也已弄清此次对韩家下手的人,极可能就是施家。 而聂听岚的话,无疑坐实了他们的推测。身为施家妇,她夹在中间自然为难。她是为施、韩二家的仇恨而来。 可韩天遥几乎满门被灭,自己亦是九死一生,若这样都能隐忍下去,真换上女人裙裳,在额上画个乌龟了。 小珑儿这般想着时,扯了扯十一的衣袖,正要和她抱怨几句时,十一却恍若未觉。 透过纱隔,十一那双如星清眸紧紧凝注于聂听岚的面庞,似努力想看透些什么。她紧捏着映青酒壶,竟似完全没想到去饮酒,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疑惑和惊怒。 小珑儿悄悄松开十一的袖子,不解地看向外面。 聂听岚虽是韩天遥当年的心上人,可他敢让十一在内探看,显然没打算对聂听岚有所逾越,十一又有什么可惊可怒的? 聂听岚微微失色,正向韩天遥说道:“天遥,你久不在朝中,我不知道你到底对朝中政事了解多少。我只能告诉你,你当年是对的,现在……更该先求自保!皇上温善,这几年龙体欠安,越发精神不济,无法一一过问政事。皇后失去凤卫支持,济王殿下又每每与她意见相左,所以她多通过施相掌握朝中大小政务,如今……说施相一手遮天并不为过。” 韩天遥淡然道:“于是呢?施相打压忠臣,为秦会那样的卖。国佞贼追封平。反,直至如今决心将我置于死地……我于朝堂之事隔膜,听岚你却****耳濡目染。舍去功名,避其锋芒,不顾父仇,先求自保……听岚你觉得我退得还不够多?却不知,如今还打算让我退到何处?” 聂听岚听他语中有谴责之意,神情越发苦涩,叹道:“施相时常说起,十万忠勇军,只知有韩氏,不知有朝堂,终是大楚心腹之患……你却始终与其保持联络,让施相如何放心?” 韩天遥的黑眸愈加冷锐,抿起的唇角薄韧如刀,“忠勇军是魏国那些靺鞨人侵入大楚的有力屏障之一,我也的确曾几度秘密前往鲁州,与全立夫妻谈论用兵之道,为的是护我大楚河山,不至于连这半壁江山都难以维系!” 聂听岚沉默片刻,叹道:“听岚一介女流之辈,不懂两国交锋之事。只听闻靺鞨人近年屡历宫变,北方又有柔然人日渐壮大,不断侵袭,根本无暇南顾!我们楚国屡经战乱,正该休养生息,何苦再想着用兵,让百姓受那刀兵之苦?” 韩天遥淡淡道:“于是,大楚皇帝应该继续和那已经风雨飘摇的北魏皇帝以侄伯相称,每年搜刮百姓,向魏国奉上沉重的岁贡银?中原故土,多少百姓翘首以盼,不甘在靺鞨人治下苟延一生!多少良将毕生之愿,是大楚王师北定中原;又有多少忠臣抱撼而死,嘱子孙在光复之日家祭以告!” 聂听岚面色愈白,终轻轻一笑,“你若觉得那是对的,那便去做吧!我来,并不是为了阻止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面对的到底是谁,未来到底会有多危险。施家不会放过你,不论于公,还是于私。” 于公,朝廷主和或主战,直接会影响两方主力大臣的地位权势;于私,施家于韩天遥有杀父之仇,夺爱之恨,如今一次出手不成,必会再次出手。她是在提醒韩天遥,施家势大,他入京后必会困难重重。 韩天遥静默,抬手啜了口茶,低声道:“多谢。” 聂听岚便也不再多言,深深看他一眼,重新戴上了帷帽,转身向屋外走去。 临到门槛,她又顿住了身,回望向韩天遥。 “曾经有一个很有能耐的妹妹,说愿意帮我离开施家。我以为她可以办得到。如果她都办不到,这世上应该就没人可以办得到了。可惜,后来她把自己搭了进去,都没能扳倒施家。” 韩天遥皱眉沉吟。 那边聂听岚坦然道:“那个妹妹……就是朝颜郡主。她和你一样,想逐走魏人,收复中原,且言行比你激烈百倍。后来……她被诱入屏山园,施家安排了天罗地网要她的命。我听到些消息,只来得及通知了太子。太子不顾重病在身,亲自率人奔入屏山园,好容易才将她救下。可随后太子病逝,这天下便再也没人保得住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死了没有,但我想,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吧?” 拦了施铭远的路,终究连那位传说中备受帝后宠爱的朝颜郡主也消失了…… 韩天遥虽是名将之后,但论起身份地位,显然还不能与那位含。着金匙出世的朝颜郡主相比。 聂听岚其实还是想让韩天遥掂量清楚自己的能耐,别去和权势通天的施家硬碰。 但韩天遥真的听得怔住了。 他的眼神飘忽,再不知转向了哪里。 聂听岚等了片刻,等不到他只言片语,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出去。 韩天遥独在正厅站了好一会儿,眸光才准确地看向里间。 他快步打开隔扇门,走了进去。 落地纱隔旁有高案有椅子,却只有小珑儿坐在那里,困惑地摆。弄着空空的映青酒壶。 韩天遥问:“十一呢?” 小珑儿指指床帷,“睡啦!她听着听着就说困了,衣裙都没脱就睡上。床去了……” 韩天遥走过去,轻轻。撩起帐,正见十一抱着一团锦衾面里而卧。 他便转头看向小珑儿,“你且出去,我和你姐姐说几句话。” 小珑儿眼睛一亮,“我睡另一间,你和十一姐姐一起吗?这个好,这个好……” 她丢下酒壶,一溜烟地奔了出去,还顺手带紧了门扇。 韩天遥拍拍十一的肩,见她依然不理会,遂坐到床边,身子倾下,手指轻轻拂上十一的耳廓。 他鼻尖的气息便扑到了十一的脖颈。 十一吸了口气,终于坐起了身。 除了些微疲倦,她的神色并无异常,一开口依然是素日的轻嘲热讽,“韩天遥,是不是女人睡多了,终于厌烦了,想改行当太监?” 韩天遥轻笑,“你再这般气势汹汹,不用你动手,天下男人都得被你吓成太监!” 十一道:“旁人都吓成太监不妨;若你吓成了太监,恐怕聂听岚都哭得死过去!” 韩天遥叹道:“我跟她从前是怎么回事,只怕你三年前已经尽知;至于如今……我跟她如何,你方才应该也已看得明白。难道我还不够坦白?” 十一冷笑,“你不是坦白,而是怕做不到不欺暗室,担心自己在无人之处会失态!那是你求之却不得的佳人,却已是他人之妻,并且敌我难辨……你满心想跟她纠缠,却已不敢跟她纠缠,所以特特让我们待在里面,正可随时提醒你,窗外有耳,不可不自矜自重,无论如何得装出一些正人君子的嘴脸来,万万不能做出。妻女的丑态来……” 韩天遥再不料她竟能将他说得如此不堪,不由吸了口气,“十一,我愿意将我所能交付的一切都坦裎于你跟前,为的是让你看清我到底是怎样的人,而不是……为了送给你践踏!” 十一道:“交付不交付,那是你的事;是领情还是践踏,那是我的事。难不成你我觉得你是正人君子,我就得觉得你是正人君子;你送我一颗心,我就得还你一颗心?” 韩天遥咬牙道:“十一,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性子,别扭得招人恨?” 十一道:“我性子一向不好。但我也从没求着谁跑来亲近我。” 韩天遥点头,“是我求着要亲近你!” 他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重重拍上了门。 他不能否认,留十一等在里间,虽是想向十一证明自己已与聂听岚无涉,也的确担心自己会一时把持不住失态。时隔多年,他亦不知再相见会是怎样的心境。 从当日聂听岚嫁入施家,那段年少时的情。事便注定不得不就此割裂。 休养五年后,他身边多了十一;并且,他想留住十一,永永远远地留住十一。 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这抉择并不艰难;想起十一在侧,他的确得以用最合宜的姿态与聂听岚相会,疏离却不失礼数地将她顺利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