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昂藏七尺的男儿,终于像孩子般号啕大哭了起来,“你可知郡主连受打击,在生产之际吐血连连,甚至心萌死志,唤我等吩咐遗命,要我等代她寻回柳相首级?她说……找不回父亲首级,死后也无颜见他,墓碑上不准写父姓,也不必写夫姓,只写朝颜二字即可……我怎能让郡主生前不宁,死后难安,甚至墓碑上连个姓氏都没有?便是死,我也要将柳相头颅找回!或许……或许郡主心一宽,病就好了呢?” 他拿袖子抹了把泪,眼睛才恢复了几分神采,只沙哑地向韩天遥说道:“侯爷,若你有一分念当日郡主救你之情,若你有一分念雁山这几个月鞍前马后奔走之情,万祈成全雁山心愿,成全郡主心愿!” 韩天遥转过头,看向南方,看向杭都的方向。 冷风酿秋,寒霜浸月,再不能看到半点江南的轮廓。 他的耳边也没有西子湖畔的水声和琴声,更没有女子温淡的笑声,只有大运河的水声在一阵阵地哗哗碎响。数百年前,那位亡国的炀帝下旨开凿大运河,南起杭都,北至涿郡。此处的水正往东南方向流淌,早晚有一日会流经杭都,流经那女子的身畔。 她应该会听到同样的水声。 赵池已被雁山哭得手足无措,悄悄去扯韩天遥的衣摆,“侯爷,这……怎么办?不然就放他去吧!” 韩天遥回过神来,唇角弯了弯,居然是一个浅淡的微笑,“赵池,你先回营,明日一早率领大家按原计划撤军,前往许州跟全立他们会合。” “啊!侯爷,你呢?” “我也去中京走一遭吧!” 韩天遥言毕,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嗅了嗅。 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隔了那么多的人或事,甚至隔了那么多的死亡和战火,他居然闻到了阳光下芍药花的清香。 那年那月,他是她的大遥,她是他的十一。 她展臂拥他,仰面亲他,在灿金的阳光下明媚而笑倾城。 微偏的鬓髻间,一朵芍药跌落,如一枚绝美的蝴蝶,翩然栖于他宽大的指掌间。 秋意愈发深沉,阔大的福宁殿便似比别处还要冷上几分。 宋昀搓了搓手,侧头问向内侍,“清宸宫该笼上暖炉了吧?” 内侍忙答道:“回皇上,剧姑娘说,贵妃不喜欢用暖炉,说那炭熏得难受,用了又被撤下了!” 宋昀皱眉,“用最好的银霜炭。” 内侍道:“已经是最好的了……据说贵妃向来不喜欢这些。” 宋昀叹道:“可她如今病着……维儿还在昏睡?” 内侍道:“正是。已经吩咐过阿母,小皇子一醒,立刻抱来给皇上。” 宋昀点头,“封维儿为昭王的诏书明日就催礼部拟定颁下。有喜事冲一冲,指不定他们便都好了。” 内侍连忙应了。 说话间,便闻于天赐求见。宋昀看看天色,眉峰蹙得更紧,忙道:“传!” 于天赐片刻即入,面色不大好看,见毕礼便将一封密函呈上。 宋昀接了,打开看时,俊秀的面容已刷地白了。 他好容易才调匀了呼吸,将那密函一字一字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强笑道:“南安侯去中京盗柳相的首级,没有回来?只是没有回来,也……也未必便有事。” 于天赐觑着他的脸色,犹豫道:“密函中虽对具体情形所述并不太详细,但已说得清楚,南安侯冲出机关时身中二十余枝暗箭,才会将首级交给雁山后无力脱身。若有一分得救可能,雁山岂肯弃他不顾,只将柳相首级带回?” 宋昀道:“中箭虽多,或许并不深呢?或许未中要害呢?南安侯武艺高超,未必没有脱身的机会……” 于天赐陪笑着,不敢再多说。 宋昀揉着那页密函,指甲因用力已转作青白之色。他低垂黯淡的黑眸,许久方问:“这事贵妃不知道吧?” 于天赐一阵头疼,只得答道:“皇上,雁山本就是贵妃的人,直接受命于贵妃,和京中联系很是紧密,凤卫又关注中原战事,这消息只怕传递得更快。” 韩天遥出事诚然不算什么好消息,但柳相头颅寻回,于十一委实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凤卫必定会立刻禀报。 但他们会记得隐瞒韩天遥的消息吗? 毕竟韩天遥目前已与十一没有太大牵涉,若传令的凤卫真以为二人已形同陌路,指不定便将消息一并告诉了十一。 宋昀忽然间透不过气。 他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福宁殿。 清宸宫里,一切似乎还安静。 宋昀尽力平稳地慢慢走进去,扫了一眼内殿。 灯火通明,将素色的内殿映得跟雪洞似的苍白而寒冷。 小糖垂着泪,正从里面走出,手中端着一只银制漱盂。 见宋昀过来,小糖忙擦了泪要见礼时,宋昀已经扶住,低头瞧那漱盂,正见里面一片殷。红,顿似有一道冷水从头淋过,连五脏六腑都已浇得冰冷。 他冷冷问:“方才谁来过?” 小糖忙道:“刚三公子来了,还给贵妃带来一只木匣子。” “他都跟贵妃说什么了?” “这个……那时只有剧姐姐在内殿侍奉,奴婢不知。” 那边剧儿听到,已红肿着眼睛走过来,说道:“三公子并没说别的,就拿了这木匣过来,说雁大哥已经替她将柳相流落在金国的尸骨取回来了,让她安心养病。贵妃听说便落了泪,吩咐三公子近期便去择个日子,她要重新安葬柳相。三公子领命,又安慰了她好些话才离开。” “就……这么多?” “嗯,没说别的。” “没提到南安侯?” “南安侯?”剧儿惶惑,“南安侯一直在北境打仗吧?听说近来屡有胜绩,以前倒听三公子提过,但今日一个字都没提呢!” 凤卫之中,独齐小观最了解他师姐,甚至明了维儿身世,知道师姐和南安侯之间的牵扯没那么容易了断。如今他亲自送来柳相首级,应该就是怕旁人提到南安侯之事,令师姐多心难过。 可既然他未提,十一为何突然吐血? 他正待步入内殿时,却听剧儿自语般在那边哽咽着说道:“三公子走时,贵妃还有些精神,还下床打开木匣看了,又去瞧了小皇子,回来笑着跟我说,维儿睡了,睡得很香……可话才说完,立刻就吐血了,吐了好多血,好多血……” 宋昀走到床榻边,先看到了铺在枕上的花白长发,然后才看到那张让他朝思暮想了多少年的面庞。 原本绝色无双的面庞已经清瘦得变了形,苍白得像被激流冲刷了无数次的山岩。浓密却干涩的眼睫低低垂着,她看起来睡得很安静。淡白的唇边尚有些擦不净的鲜血,是整张面庞唯一的色彩。 宋昀低低唤道:“柳儿!柳儿!” 十一眼睫动了动,便见黑眼睛睁开一线,闪过微微的光亮,却不曾转动,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宋昀道:“柳儿,朕想着柳相到底一心为国,并无私心,改日我依然追封他为太师,将他以三公之礼重新礼葬,可好?” 十一咳嗽两声,轻声道:“不用。平民更好。” 宋昀怔了怔,继续道:“我刚才看过维儿了,似乎病情颇有好转。待会儿我抱来你瞧。” 十一弯弯唇角,似乎想笑,眼睛却已阖上,已有一滴泪水无声滚落。 宋昀道:“你知道吗?咱们楚军又打胜仗了!如今金国人被打得跟落水狗似的,收复中原大约指日可待。你开心吗?” 十一喉间滚动了下,却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再不知说的是开心,还是伤心。 宋昀几乎落下泪来,小心地拢着她的长发,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只要你说,我都会替你做到。” 十一的唇又动了动,依然没有声音,只能从开阖的形状,依稀辨出她似乎在说,没有。 宋昀道:“可我为什么觉得总是做得不够?为何我已是九五至尊,这天地还是灰的?为何我待你千好万好,你的天地也是灰的?柳儿,我做错了吗?” 十一没有回答,只是头慢慢地歪到了一边,原来搁在床沿的手无力地跌下。 宋昀屏住呼吸,盯着她的面容,低低地唤:“柳儿!柳儿!你睡着了吗?柳儿……” 窗户不知怎的忽然被风吹开了一扇,“吱呀”的声响里卷入了冰冷的夜风,吹动十一的眼睫,便似她随时还会再睁开眼一般。 宋昀握住她那已经毫无法生命迹象的手,无力地跪在床榻前,将面庞埋入衾被间,哽咽良久,才抬起脸来,向她轻轻地笑,“既然困了,你便睡吧,继续睡吧!我去瞧维儿。” 他正待将十一的手送回衾被中,察觉她手掌间竟似捏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地抠出,才发现那竟是一个荷包。 那荷包质地虽佳,却素青无纹,看着不像女子所用,且上面点点污斑,细辨才发现竟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替他的柳儿掖好被子,打开荷包看时,里面除了一朵干枯变形的芍药花,一无所有。 正惊疑不定之际,忽听得外面阿母一声惊怖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喧哗。 宋昀大惊,丢开荷包冲了出去。 早已被揉得快要碎裂的干枯芍药被他疾步奔走的风带得碎作多瓣飞起,再被窗外的风一卷,便已无影无踪,仿若化作了尘埃。 阿母怀抱维儿,瞧见宋昀奔出,早已惊吓得跪倒在地,哭道:“皇上,奴婢真的不知道啊!贵妃娘娘一刻钟前还去看过他,还说他睡得正香呢!皇上可以问剧姑娘,问小糖姑娘,都可以为奴婢做证!奴婢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啊……” 宋昀忙抢过维儿,却觉那小小的身子早已冰冷僵硬,也不知已经死去了多久。 他猛地转过头,嘶吼道:“拖出去!斩!” 一阵喧哗后,清宸宫又恢复了平静。 宋昀侧过头向剧儿等笑了笑,“贵妃睡得正香,不要吵她。” 剧儿等应了,向内室探了一眼,蹑手蹑脚过去关上窗,又将门关好。 素青的空荷包跌在地在,被来来去去踩了数脚,终于连半点芍药香都没有了。 宋昀抱着维儿,坐在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转头看看内殿依然明亮的烛光,心里便仿佛安宁了些。 他低头瞧瞧孩子的面庞,将他紧紧揽住,低低地哄道:“娘。亲身体不好,维儿一定要乖,不许吵闹。维儿病着也别怕,父皇会治好你的病,教你读书识字,再让娘。亲教你练武强身,待你长大成。人,我们会为你娶妻,看你成家。等我们头发白时,你大约可以为我们诞下孙儿了吧?” 说到欢喜处,他向上扬起唇角,抬眼望向琉璃瓦外广袤的夜空,努力去想象与他的柳儿携手同老、儿孙满堂的景象。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不出。 他甚至已记不得她如今花白头发的憔悴模样。 他只记起十四岁那年,在渡口,遇到的那个精灵般的少女。 隔着水纹,绝望的他看到她犹带稚气的姣美面容,更看到她璀璨明亮的一双清眸。 她奋力地拍着水,要将他救起。 她道:“你看这天地那么广袤,未来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放弃?” 坐在台阶上的宋昀便向着脑海中那个天真的少女惨淡地笑了笑,“这天地未来……明明是灰的……” 那少女便道:“那你便把这天地涂亮!把这未来画成彩色!” 已经九五至尊的宋昀仰望乌黑苍穹,低哑地说道:“涂不亮了,夜深了,天是黑的。” 夜风愈大,卷起枯黄落叶,兜面扑到他身上。 他忙将维儿紧紧拥到怀中,用外袍为他挡住风沙,柔声道:“维儿别怕,父皇在这里。” 又看了一眼十一的卧室,他温柔地告诉维儿,“你。娘。亲睡得很香呢,我们一起在外面等她醒来,好不好?” 维儿没有答他。 自他出世以来,他从未这样安静过,从未这样乖巧过。 或许十一说得很对,维儿也睡得很香。 等他一觉醒来,便又能睁着乌溜溜地大眼睛看着父皇,欢天喜地地向父皇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跟他交流旁人听不懂的话语,说着父子间的小秘密。 宋昀不知是苦恼还是欢喜地叹了口气。 他向维儿道:“等天亮了,你。娘亲应该会醒吧?” 天会亮的,一定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