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疼,懒得抽你!” 十一回答着,顾自往缀琼轩西边的琴室走去。 韩天遥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跟在身后,不急不缓地说道:“若你怕手疼,我便不挂盾牌了!只是抽在花岗岩上也会手疼……” 十一便再想不出,这么个石头般不苟言笑的男子,怎么就能这样一脸深沉地说出这么一串串明明很轻佻的情话…… 说不出的违和感,一点都不动听。 却出乎意料的顺耳。 西首是阔大的月洞窗,丁香紫的窗纱和轻帷,正对着数株梅花,一丛幽竹。 此时梅花未开,只余梅枝遒劲如铁,幽竹苍深浓翠,映着淡雅清婉的浅浅紫影,幽静里不失灵动。竹下有窄窄一道清澈溪水,绕着缀琼轩流过,静听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 十一走到窗口的琴案前,慢慢调着太古遗音的弦音。 韩天遥走过去,在旁边扫了两眼,便取下薄薄一卷书册,看向十一,“醉生梦死?” 十一只看一眼书册上的字迹,眼底便热了。 翻开断卷残篇,闻得旧香墨,仿若又见斯人淡影翩然倚花坐,瑶琴里细把风。流说。 夜未央,花未落,隔月色风影,动伊人心魄…… 十一的指尖小心地轻抚着那熟悉的笔画,低低道:“对,询哥哥的亲笔。他修正曲调后,便将曲谱记了下来。” 韩天遥叹道:“这两年一直放在这里?你居然不曾带走?” 十一道:“想带走又带不走的事物多了。何况,我差点连自己都带不走,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那年的夏天,天是灰的,雨是冷的,血是凉的,心是碎的。她能走出太子陵,走到有酒的地方去换片刻的醉生梦死,全仗着还记得宋与询的一句话。 便是他死了,他也盼她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一语成谶。 不知心碎开了,算不算开心。 十一敛眉低眸,低低地叹息,慢慢将指尖拂向琴弦。 琴声翩绵飘邈,仿若水流石间,风过松下,令人闻之心旌神荡。 侧耳细细倾听,七根丝弦已交织出小小一方明净天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韶光正好,景致清妩。有璧人双双,联袂而来,对酒赏花,笑语翩阡,歌舞自开怀。 一时风动庭除,月上珠帘,却有谁和谁耳厮鬓磨的密语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笑声雾气般地萦绕而出。 淡烟微笼里,花木微醺般沉寂,似梅似兰的清芬袅袅散开;红尘紫陌间,万千世界仿若收缩于这小小一隅,平静恬淡,却幽绝清艳。 韩天遥不觉轻轻叹息,竟觉这种平凡安然的梦境是如此美好……只因执着斯人之手,这种身心俱醉的迷离,竟比花浓别院伴着众妾隐居时美妙百倍。 一场恶梦风吹觉,依旧壶天日月高。何须计较甚么是非成败?百年如瞬,无非付予流水烟霞,化作渔樵夜话。 他叩桌而言:“好曲,好曲!拿酒来!” 旁边果有人奉上一盏。 韩天遥接过,随口饮着,依然倾听着那荡涤魂魄的琴声。 然后,察觉口中味道不对。 低头看时,哪里是酒?分明是一盏热茶。 韩天遥抬起眼来,皱眉看来递茶给他的人。 竟是十一。 耳边分明尚萦着琴音,可眼前的十一分明正端着盏茶,嘲弄般看着他。 他阖眼凝神,片刻后再睁开眼,黑眸已是清明。 他叹道:“好一曲醉生梦死!一唱三叹意未已,幽幽话出太古情。十一,教我可好?” 十一叹道:“醉生梦死,琴中幻境而已,学来何用?” 韩天遥轻笑,“你学得,我便学得!” 十一眸光似泊着琴音里那种浅淡的月光,溶溶地倾于他面庞,“这是宁献太子修订过的曲谱,且要用太古遗音琴才能弹奏出效果,平时可以说一无用处。你真要学?” 韩天遥冷峻眉眼捻开浅淡的笑,“学。你醉生梦死时,我不想寂寞。” 她有她醉生梦死的世界。不论是酒乡里的醉梦,还是琴音里的醉梦,他都不想错过。 他想离她近些,更近些,醉里梦里,都不能再错过。 十一琴室旁的梅树刚缀上一枚枚豆大的小花。苞时,济王府书房前向阳的朱砂梅已经开始吐蕊绽放。 宋与泓赏梅之时,部属涂风正低低向他禀报道:“最近韩天遥时常前往琼华园,据说是看望一个救过他的小姑娘,以及一起养过的猫。但属下细细打听过,他其实就是去找朝颜郡主,多是二人独处,往往一待很久,外面侍奉的人常听得传出琴声和说笑声。” 缀琼轩,二人独处,弹琴品茶…… 这情形听来好生耳熟。 眼前的朱砂梅开得正好。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正与那些年宋与泓在缀琼轩见到的红梅一模一样。 纵然竹林萧疏,溪泉凝冰,有着那铁骨冰肌的盈盈梅枝,和梅枝旁那个足以在明媚春。光里艳压群芳的美貌少女,缀琼轩乃致整座琼华园都奇异地明亮起来。 那时相伴她的那个人,是宋与泓。 宋与询也曾时常出现在缀琼轩,三人齐聚一堂也是常见的事。但朝颜郡主最年轻最骄傲的年华里,守在她身边的是宋与泓。 宋与泓小心地勾下一枝梅花,轻嗅那似曾相识的清冽寒香,低低问:“不曾有过赶逐和争吵?” 涂风摇头,“不曾。想来郡主在外呆了两年,性情和缓了不少。再则看韩天遥也不是爱吵闹的人。” “不爱吵闹……”宋与泓皱了皱眉,“他的确不爱吵闹。遇到别人嘲讽激怒他时,他只会转身离开,再不理会。” 涂风轻声道:“可郡主脾气虽大,好像没男子被她气跑过……” 宋与泓抚着那细软却欺雪傲霜的梅瓣,无奈叹道:“她生得太招人了……好像没男人会自损形象在她跟前大动肝火。若不是因为这个,她的脾气不会被宠得那样刚硬激烈,当年的结局……应该也就没那么惨烈了吧?” 涂风叹道:“属下原以为,她这次回来,最投契的人应该还是殿下。” 宋与泓道:“我已经娶亲,且和她分开了两年……这两年她一直在韩天遥身边。” 涂风走近一步,声音愈发地低,“殿下难道就这么算了?” “涂风,朝颜有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她。从前这样,如今也这样。” “殿下,请涂风多嘴。涂风伴着殿下这一路走来,殿下心意向来看得明白,郡主也当作半个主子般敬重着。若宁献太子尚在,我等无话可说。可韩天遥算什么?他依仗祖荫和殿下扶持,才得以迅速在朝中站稳脚跟。否则,光施相的手段,便足以让他寸步难行!他凭什么和殿下争?” 宋与泓呼吸着那沁骨寒香,微阖着深褐色的眼眸,呻。吟般的低低叹息:“涂风,我已娶亲。” “可娶王妃本非殿下所愿。且皇上久病,这大楚天下早晚是殿下所有。便是有太后做主,后宫之大,不难安置王妃,也不难安置朝颜郡主!”涂风警惕地向四周扫过,才轻声道,“何况,花浓别院之事……虽说郡主向着咱们,韩天遥和她越走越近,早晚是个祸患。” 宋与泓指间颤了颤,短短的梅枝不知怎的便折断了,花朵犹自还牢牢地抱在断枝上,清芬依旧。 他缓缓道:“涂风,我知你忠心,但你记住,不许动韩天遥。如若朝颜真的对他动了心,更不许动他!” 涂风焦急道:“殿下!” 宋与泓凝视着手中断枝,目光由伤感苦楚渐渐转作清明。 他道:“如果韩天遥能带她走出那些阴霾,我只能谢他。谢谢他还我一个神智清明重新振作的朝颜郡主。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至于花浓别院的事,你不用担心。便是朝颜嫁了别人,依然会护着我;就像我娶着别人,凡事也会护着她一样。” 从小到大打出来的深情厚意,宋与泓懂,朝颜也懂。 而旁人,不需要懂。 涂风却犹自不甘,叹道:“可伴在朝颜郡主身边的,应该该是殿下啊!” “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她想嫁的是宁献太子,一直都是。”宋与泓瞧着涂风神色,苦笑,“罢了,回绝岁贡后,北境不安,估计大战一触即发,下面该是倚重韩天遥和忠勇军的时候了。韩天遥出征在即,恐怕也没时间再谈婚论嫁了……” 正说着时,那边有人匆匆行来,禀道:“殿下,王妃往这边来了!” 宋与泓面色一沉,淡淡道:“说我不在,刚换衣服从角门出去了!” 他将折断的梅枝小心地放回到枝桠上,转身快步离去。 涂风却厌恶地向后瞪了一眼,方才转身追向宋与泓。 片刻后,尹如薇也已来到了梅树下。 明眸顾盼于梅枝之上,然后她伸手,从枝桠上拈过那截梅枝,看那新鲜的断痕。 侍儿颇是愤愤,说道:“殿下也太过分了!回府要么住书房,要么就去找姬烟那个狐狸精,到底把王妃置于何地?” 尹如薇道:“算了!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后日皇后寿辰,难道他还能不去?” 侍儿叹道:“便是他去又如何?王妃好。性儿,不过陪着他演一出夫妻恩爱的好戏码。可奴婢瞧着,其实皇后娘娘也是心如明镜呢!” 尹如薇凝视着手中梅枝,忽轻笑道:“朝颜不小了!” 侍儿笑道:“可不是!便是换普通人家,这年纪不嫁人,都该被人议论了吧?” 两年前十九岁的尹如薇未嫁,便已开始有人非议,何况朝颜已是双十年华。待过了除夕,眼见又会年长一岁了。 尹如薇将梅枝放回梅树上,却换了根枝桠。 “朝颜妹妹年长,该成亲了!再拖宕下去,岂不有损皇家颜面?” 她微微地笑,眼底怅惘,却再不肯流露半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