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步向院外走去时,韩天遥忽又唤道:“十一!” 十一回头。 韩天遥轻轻一笑,“没什么。就想唤你一声。” 十一不由地脸上窜烧,连面庞的药物都不能掩去那浅浅的红晕,却嘀咕着继续道:“这人病得重了!” 韩天遥不答,负手瞧她踏出院门,才缓缓跟了上去。 其实他很想说,他已病入膏盲,却不知她还肯不肯如先前那般,嘴硬心软地一路救护,不离不弃,抢下他性命,治好他眼睛。 宋与泓果然醉得厉害了。 十一走入书房时,他正在软榻上挥舞手足,连声喝骂道:“尹如薇,你也配!你也配!水晶莲花是朝颜的,一直是朝颜的……你休想夺去!” 侍女惊慌地去擦他额上的汗,柔声劝道:“殿下,殿下,你醉了!” 另有侍女端着醒酒汤意图喂他,却被他扬手打翻,泼了满地的汤水淋漓。 但闻宋与泓恨恨道:“尹如薇,不要你假惺惺地献殷勤!你以为毁了朝颜便能抢了她的一切?你做梦!做梦!我依他们娶了你又如何!你再嫁不了别人,只能跟着我守一世的活寡!你毁了朝颜,我必……毁了你!” 别说旁边的侍女,连刚刚到来的韩天遥都变了脸色。 他只看出宋与泓直爽大气,记挂着朝颜郡主,且应该不会计较朝颜郡主的避世不出。 并且,他已娶了王妃。 以十一的傲气和曾经的地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嫁他为妾,更何况十一曾退回二人的定情信物,怎么看这两人都已不可能。 这也是韩天遥敢将十一带来和宋与泓相见的原因。 十一是一团谜。 他看清了谜团内她真实的模样,却破不开依然笼在她身上的重重迷雾。 如今十一掩去了本来面目,宋与泓又醉了,想了解她更多,这无疑是个机会。 但谁也没想到,宋与泓竟然用情如此之深,甚至把自己的婚姻都当成了替十一报仇的工具。 韩天遥挥手唤出侍女,低声吩咐道:“济王殿下醉了……他的话一句也听不得,一个字也传不得,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可明白?” 侍女唯唯诺诺,惊惶而退。 十一看着榻上那张英气不改的熟悉面庞,眼圈却已红了。 见宋与泓紧皱着眉,双手胡乱拍打着,十一忙上去按住,连声唤道:“泓!泓,安静些!” 她的声音沙哑,有些变调。 但睡梦里的宋与泓竟似听到了,睁开了那醉意朦胧的眼睛,痴痴看了十一两眼,便笑了起来,“朝颜,你看,我又梦到你了!我又梦到你了!可惜我总是留不住你,追不到你,可恶的丫头啊……” 十一一拍他的手,欲将他推开,喃喃唤道:“朝颜,你不许走!欺负我那么久,怎能说走就走……你可知……你喜欢与询哥哥多久,我便喜欢了你多久!” 十一忽然间便再推不开他,伸手揽住他,竟是失声痛哭。 “泓,泓,对不起……” 宋与泓喉间便亦闻得哽咽。他将头枕在十一腿上,本已潮。湿的眼睫凝了泪珠,慢慢顺着年轻的面庞滑下。 韩天遥在门槛前看了片刻,悄然退了开去,只在门外候着。 他与十一相识已久,近月患难与共,也曾彼此相偎。但每次,似乎都是他在靠近她,努力拉近着他们间的距离;而她始终有一份疏离,就连那些谜一般的过去,也需他去慢慢设法揭开。 泓,泓,只一字相呼,却亲密尽显。 什么时候,她亦能唤他“遥”,而不是打趣意味的“小遥”或“大遥”? 午后阳光正好,明金的光芒投于他身上,却照不亮一身玄衣如墨,反将他的面庞显出几分苍白黯淡。 他再不知,在他走出门外不久,宋与泓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十一的手。 然后,将小小一页折好的纸笺塞入十一的掌心。 十一愕然,捏住掌心的字条,低眸看向被自己抱在腕间的男子。 宋与泓正仰面看着她,唇角笑意微微,漂亮的眼睛里有惊喜,有怨恨,有伤心,竟是……如此的清明! “宋与泓,你!” 十一猛地将他掷回床榻,转身就走。 闻得十一怒斥,外面的韩天遥一惊,忙走过去瞧时,正见十一满面通红踏出门槛,甩开他意图拦她的手臂,转瞬奔得无影无踪。 韩天遥怔了怔,再踏入书房看时,宋与泓趴在床榻上,一条手臂半耷下床沿,脑袋搁在手臂上,口中兀自含糊地咕哝不已,分明还是大醉的模样。 莫非酣醉中失了分寸,曾对十一无礼? 十一大醉时尚不容人占她便宜,更别说此刻头脑清醒,恼怒起来一巴掌把宋与泓拍在地上都很有可能。 韩天遥上前扶宋与泓躺好,替他盖上锦衾,方才将手抵住突突疼痛的额部。 他是不是做错了? 刻意安排的会面,似乎白白引来了三个人的不快和伤怀。 还有,似乎总有哪里不对。 也可能,只要将另一个人放在心上,凭他怎样的冷静沉着,那颗心都会格外的沉,沉到可以轻易地将一切带得偏离原来的方向。 济王临近傍晚才略有些清醒,摇摇晃晃地起身告辞,韩天遥送出府门,看着济王府的马车将他接回,这才返身回去寻十一。 天色渐晚,十一早已收拾了软榻回到屋中。 院子里一排五间正房,中间为正堂,韩天遥住了西梢间,西次间设有书架,垒了满满的书,多是韩天遥往年在京中居住时所读,近来十一又添了些,愈发连书案上都堆满了。 十一睡在东梢间的碧纱橱里,东次间则放了琴棋笙箫及各色茶具,设了极舒适的软榻,正是十一最喜欢待的地方。 天气转冷,四面门窗紧闭,屋中燃着龙涎香,并用白瓷瓶供了几盆异种菊。花,却依然盖不过那阵阵的酒香。 十一双颊微赤,看着有些薄醉,但神智倒还清醒,正饶有趣味地把。玩棋子。 真的只是把。玩棋子。 她将棋罐丢在另一角的高几上,拿棋子一颗颗往内掷。 她最擅宝剑和飞刀,虽隔得老远,照样百发百中,竟无一颗跌落地上。 韩天遥问:“怎么突然就走了?济王殿下欺负你了?” 十一嗤笑,“我不欺负他,他就额手称庆吧!还敢欺负我?你以为都是你,胆敢趁着我醉酒欺负我?” 韩天遥静默,然后道:“嗯,我做得不够。日后得多向济王殿下学学,务叫我家十一满意。” 十一睨他一眼,伸手又去取酒。 韩天遥出手如电,抢先将酒壶抓到手中,说道:“再喝又要醉了!我不想一天之内伺候两个酒鬼!走,去吃晚饭吧!” 因母亲终日礼佛茹素,并不要韩天遥相伴。韩天遥双目复明,花浓别院的逝者也已入土为安,他便不再清粥淡饭,这些日子都是和十一、小珑儿一处吃饭。 十一并不挑食,但逢着爱吃的便多夹几筷。韩天遥虽不言语,但下一餐里十一多夹过几筷的菜式一定会再次出现。 十一眼见正堂那边摆上菜来,多是自己素来爱吃的,明知韩天遥暗自留意,遂也不再介意他夺去酒壶,安静地跟韩天遥一起用完饭,便走到那边茶室,从锦袱里取出太古遗音琴,细细地擦拭根本看不到的灰尘。 能弹奏出移人心魄的琴曲,她的琴艺自然也该是绝好的。但韩天遥从没听她弹过琴。 不论是室内平时放置的七弦琴,还是她珍藏着的太古遗音琴。 正堂与东次间以落地圆光罩隔开,垂了细软的纱帷。韩天遥隔着那水纹般的纱帷向她凝望片刻,令人撤开饭菜,让小珑儿带人去喂两只猫,自己则回西间休息。 共处同一屋檐下,天天相见,****相守,他应该不难等到她完全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当他黑眸染上一抹暖色,以他一向的沉着冷静走向卧房时,十一正悄无声息地在掌心重新摊开那张字条。 “颜: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旧日画舫,候卿至。不见不归。泓。” 韩天遥夜间睡得并不好。 楚帝、云皇后的言行举止,宋与泓的言行举止,以及十一的言行举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轮转。有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更多的谜云依然环绕。 包括十一下午探望宋与泓时的那声失态惊叫。 他曾在宋与泓酒离开前出言试探,可惜宋与泓依然半醉半醒,答非所问,甚至拖住前来迎他的侍姬唤“朝颜”…… 那侍姬名叫姬烟,生得高挑俊美,肤白如雪,顾盼含情,眉眼间的确和十一的真容有几分相似。 韩天遥可以肯定宋与泓的深情,楚帝的记挂,独云皇后态度暧。昧,再联系到当年齐小观在朝颜郡主失踪后曾怒闯皇后寝殿的传言,只怕皇后待十一并不是传说中那样宛若亲生。 皇上病弱,且性情优柔,朝政大事多由云皇后和施铭远掌控。若是如此,曾经名扬天下的朝颜郡主或被人陷害被母后猜忌,或的确身世有云皇后所接受不了的瑕疵,才可能被逼离京…… 韩天遥正思忖之际,却听得远远有很轻微的窗扇被打开的声音。 算来已近子时,十一还未睡着? 他沉吟片刻,披衣踱出卧房,推门走了出去。 月华如水,清霜满地,枯干的枝丫纵横着升向天空,便让月夜多了几许沧桑。初冬的风吹到身上,有些冷。 韩天遥边扣着衣带,边沿着回廊走向十一卧房窗下。 这么冷的天开窗睡觉?又或者,半夜悄悄起床喝酒,喝得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