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将她拥得更紧,低低道:“是,我故意放任施氏专权,从未建议母后加以压制。不为别的,若我想追逐的一直得不到,其他都已没有意义。” 十一的眸子有瞬间的空旷如野,却很快轻轻一笑,低声道:“先入宫吧!” 仁明殿,云太后和谢璃华已在候着。 见宋昀、十一相携而来,神情看着颇是亲密,云太后已松了口气,笑道:“我正想着颜儿近来身体不好,只怕又来不了呢!” 十一行礼道:“劳母后记挂,前儿又送了许多补药来,再不好起来,怎么对得住母后这份心意?” 又向谢璃华行礼时,谢璃华早将她挽住,拉在自己身畔坐了,笑道:“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原该我给姐姐拜寿。” 她已换作已婚女子的家常装束,墨黑长发梳着精巧的朝天髻,簪了三五样珠饰,算不得隆重。但观那珠饰无一不是精巧珍贵之物,加上领襟袖口点缀名贵珠玉,越发将她映得明媚雍贵,艳色夺人。 一时酒菜上来,谢璃华为云太后祝寿,又相敬十一,和十一谈笑晏晏,看着很是轻松;倒是宋昀神色恍惚,似有些魂不守舍。 云太后早知宋昀心意,却也更知自己这义女性情古怪,与众不同,唯恐她性子上来一口回绝,反而闹僵,遂也不肯立刻提起,只笑道:“从前璃华不大入宫走动,不过看着和颜儿倒还合得来。” 谢璃华笑道:“我虽是皇后,于宫中上下委实不太熟悉。母后事务繁忙,日后不解之处,正得多向朝颜姐姐请教。” 云太后道:“若是依先皇诏书的意思,这日后相处的时候,可长着呢!” 谢璃华瞟一眼宋昀,轻笑道:“我也盼着姐姐早日入宫伴着咱们呢!皇上,你说是不是?” 宋昀才似回过神来,瞥着十一懒散的神色,低咳了一声,说道:“虽说是先帝旨意,倒也不用太急。近日郡主身还未完全恢复,不如等她再休养一阵吧!” 云太后不觉惊讶。 但宋昀若是不急,她自然更不用着急,遂也不再提此事,只含笑应了,继续饮宴说笑。 算来只是一家子几个人小聚一回,所求不过是温馨和谐心胸愉悦而已。 云太后见谢璃华从中周。旋打趣,一桌人还算热闹,始则欢喜,可抬头见宋昀、谢璃华还是显出几分陌生的眉眼,脸上虽还堆着笑,心下已渐渐怅然。 唯其不是亲生,甚至一年前尚是素不相识之人,便是心中怅然,也无法显在脸上。 她亲生的儿女没能养活,一手养大的宋与询早逝;宋与泓、尹如薇虽不曾唤她母后,倒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如今不得不远居湖州;十一是自小吃她汁抱在怀里养到四五岁的,后来虽曾被郦清江带走,却始终视同亲生,并不曾丝毫见外,可惜最终却发现她被她最信任的夫婿和旧年恋人欺瞒了,竟收养了仇人的女儿。 如今十一虽回来,依然和她母女相称,但隔了生身父母的性命,若说毫无芥蒂,也不太可能。 至于宋昀,长得虽与宋与询相像,可到底不是宋与询。 他有自己的生身母亲,有自己的恩师和亲友,就连扶立之恩德,施铭远都胜过她这个太后。 表面再恭顺,再尊敬,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疏远和生分。 贵为太后又如何,垂帘听政又如何,看似得到一切,可细想下来,还不如在台上表演杂耍的少女时代快乐。 前提是,郦清江正在台下微笑地看向她。 只要偷偷瞥他一眼,那个不曾被权势和富贵侵蚀的少女心地,立刻充盈了满满的欢喜,连动作都格外地轻。盈曼妙起来。 默默思量着,云太后早在不觉间兴致索然,勉强吃完饭,便借口不适先去休息。 宋昀心不在焉,不过略问了几句,倒是谢璃华殷殷勤勤扶她回内殿。 十一随之进去,却只垂手侍立,待她卧下,方告退而去。 三人各带从人离开仁明殿时,谢璃华已笑道:“我入夏后也有午睡的习惯,便不陪姐姐了!皇上若无事,何不陪姐姐到小南湖走走?那边的水榭倒也凉快。” 如此明显的撮合之意,倒叫十一很是意外。 沿着回廊走向小南湖时,十一看从人知趣地只远远跟着,便忍不住笑道:“阿昀,你这皇后,果然贤惠得很!你能将她教导成这样,真是厉害!” 宋昀瞅她一眼,“不是我教导的,是你教导的。” 十一诧异,“我?” 宋昀道:“是你跟她说,她是大楚国母,未来天下也会是她儿女承继。娘家为重还是夫家为重,得看她自己选择。如今她舅舅家的富贵权势已到了顶点,她完全不用忧心,当然更愿意大楚兴盛,江山永固!你也答应过她,愿相助我稳固江山,振兴大楚。” 两个月前刚被宋昀从牢中救出时,十一的确跟谢璃华说过这些话。 十一料谢璃华必会有所触动,却不料她竟做得如此彻底,宁愿十一进宫为妃,浑不管自己会平白多出一个情敌,很可能会夺去她夫婿的宠爱。 十一略一沉吟,便淡淡笑起来,“你暗中做了不少安排吧?听说确定立她为中宫后,母后特地遣了她宫里的两位姑姑去教她宫里规矩。那两位姑姑……早年也教过我。” 宋昀道:“我暗中赐了她们重金,允诺事后封赏她们家人。她们很受璃华看重,至今还留在璃华身边。还有跟过我多年的于天赐,也被施相唤回府里教导璃华,好让她摸清我脾性,以便更好与我相处。” 十一已悟出他在继位后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里,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了多少的心思。 她叹道:“谢皇后想掌握你,你便表面让她掌握,暗中却掌握着她?” 宋昀还是晋王世子时,谢璃华看向宋昀的眼神便已全然是沉溺于爱中的少女。 在这样满心都正装着宋昀、却不知如何该进一步的时候,若有人能不时为谢璃华出点赢得宋昀欢心或动心的主意,必定可以很快成为她倚重的心腹。 当然,只要暗中和宋昀通过气,想让他们出的点子成功,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确信夫婿心里有自己的前提下,若身边看重的那二三人不时提醒她,宋昀正受着她舅舅的威胁,宋昀的大楚可能因她舅舅而颠覆,她必定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更加倾向于相助自己的夫婿。 甚至伟大到为宋昀和即将成为贵妃的十一牵线搭桥…… 宋昀被她十一盯得有些狼狈,叹道:“我算不上见识远大,抱负不凡,却不得不预留退路。” 十一道:“其实你想不是退,而是进吧?你由着甄德秀他们贬的贬,黜的黜,故意暗示谢皇后,是她舅舅架空她夫婿,好让谢皇后着急,不惜主动提出让我入宫,希望能依仗我和凤卫牵制施相。而我……自然也没法坐视大楚江山不知不觉间被人改了姓。如果我不应你,你是不是会由着施相继续打压敢战敢言之臣,继续劝母后放任那些人为所欲为?” 二人已走到水榭边,正可扶栏俯瞰榭下湖水里红鲤蹀躞,吐出一串串的水泡,然后在碧清的水纹里破碎无踪。 背阳临水,又有荷风习习,此处甚是阴凉,宋昀甚至被吹得有些冷,紧握着栏杆的手指骨节泛出异样的青白。 他盯着不时还在冒出的水泡,许久才道:“不会。这江山……必须姓宋!否则,百年之后,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的列祖列宗?” 十一眸子亮了亮,看向他俊秀沉凝的侧颜。 宋昀觉出她目光,亦抬眸与她对视,然后轻轻一笑,“施相势大,但想这江山易姓,恐怕一时还做不到。我不会给他掌握禁军力量的机会,也不会容他再培养一个宋昀。他快老了,儿子死了,孙子又小。我耗得起,甚至什么都不需做。” 也就是说,他不会甘于继续做傀儡皇帝,也不会容许施铭远另外扶植出一个傀儡。 施铭远渐渐年迈,便是夺了这天下,也来不及等到孙儿羽翼丰满,丰满到足以继承这天下。 施铭远到底文臣出身,颇是好名,便是暗怀野心,也不会冒着遗臭千古的恶名去争一份很可能传承不下去的江山。 从这方面来说,聂听岚杀夫之举,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十一等着宋昀再说些什么,但宋昀随手抓过角落放着的鱼食,慢慢地往水下撒着,看着鱼儿竞逐吞吐,竟似有些出神。 十一好一会儿才能道:“你真打算什么都不做?日后就这样把越发不堪的大楚江山交给你子孙?” 水波荡漾时的反光将宋面容映得时明时暗,如碧绿的荷丛里若隐若现的素色菡萏。他近乎沉默地应对十一灼如烈日的目光,虽微泛红晕,竟无回避之意。 水榭旁的高柳正有鸣蝉嘶吼,声嘶力竭的叫声令人越发烦躁。 十一抬头看一眼,捡了个石子甩了过去。 枝叶颤动,那蝉受惊,“吱”地叫了半声,迅捷飞走了。 随之从高柳上窜下的,是一只正想捕蝉的三花猫。 十一看着眼熟,细看才发现竟是当日宋昀收养的小彩,却比先前又长大许多。 虽还是当年的细挑身段,却皮毛艳。丽,光泽如缎,双目炯亮,不复当年小鸟依人的模样。 稍远处,有个小太监正惴惴地看看三花猫,再看看十一等人,显然是负责看顾三花猫的。 三花猫抖抖毛,正柔和地喵喵叫着,舒缓着步伐走向主人。 这小太监再没眼色,也看出宋昀此时绝不希望有人惊扰,再不敢走近前带走三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