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与泓凤眸一眯,“朝颜,你……疑心我?” 十一拈着酒杯在手,背对着他顿了片刻,方斟字酌句地说道:“我信你,我信你万事以家国为重,无故不会滥杀无辜。保下韩天遥,于大楚大有益处;但从私心论,他若出事,于你更有益……” 宋与泓手上有花浓别院百余条人命;而知情的十一正和韩天遥越走越近。 宋与泓立刻明白过来,声音也冷了下去,“你担心我派出去的人背后动什么手脚?罢了,我会吩咐段清扬,让他受路过节制,无事绝不离开路过视线,以免被疑心暗中使坏,可好?” “泓……” 十一正待解释,宋与泓拂袖而起,大踏步走了出去,重重摔上了门。 这么多年过去,经历过多少的爱恨悲欢,隐忍惜恤,骨子里,他还是那个一言不合便能跳起来跟她打得头破血流的热血少年。 十一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底微微地发酸。 而京中一切看来还算安泰,除了楚帝病情时有反复,并无太大异常。 十一、宋与泓等虽非楚帝亲生,却被楚帝当亲生孩儿般养育成。人,对楚帝病情自然十分担忧。除了寻觅名医良药,二人也时常入宫侍疾。因宋与泓政务繁冗,十一在楚帝身畔侍奉的时候倒是更多。 楚帝年纪大了,好容易找回了女儿,远比先前絮叨得多。 梨花飘雪,春。色渐尽时,他叫十一扶着,柱着杖出来看梨花。 他指着那满树的胜雪繁花说道:“颜儿,当年朕第一次在韩家见到你姑姑时,她母亲刚刚逝去,就是那么一身孝服坐在这么一树梨花下。一眼瞧着,也分不出哪里是花,哪里是她,只觉得满心满怀地替她揪心,不晓得该怎样去护着她才好。后来我和翰舟越走越近……为的就是她呀!我娶了她后,才晓得翰舟是那样雄才大略不甘蛰服的人物。” 听得提到冤死的生父,十一不觉黯然,“再怎样雄才大略,也需收敛锋芒才好。” 柳翰舟自恃有才,专擅朝政,锋芒毕露,结果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楚帝却无意纠缠此事,只叹道:“当年光宗皇帝昏愦,百宦苦谏无效,最终是吴太后和翰舟追着把龙袍披到朕身上,安排朕登基……翰舟和良缕虽是兄妹,这性子着实是天悬地隔的!性子柔弱些还不妨事,偏偏身子骨也弱,先后怀了四五胎,好容易生下两个皇子,偏生早早没了……若她还在,也不知如今这朝堂又会怎样。” 十一也不由微一恍惚。 以柳皇后的受宠和楚帝的优柔,朝中大事当然轮不到施铭远或云皇后,那么掌权的必定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柳翰舟。 但闻楚帝叹道:“你的性子半点儿不像你姑姑,倒像你父亲。泓儿那孩子,性情也有些像翰舟。一意进取,原是好事;可刚愎自用,不免顾此失彼,失之于鲁莽。” 十一心念一动,笑道:“父皇多虑了!泓外刚内柔,虽争胜好强了些,并不是那等不听劝谏之人。” 楚帝点头,“朕也是这般想着。平日里跟皇后商议着,要将泓儿立作太子时,皇后也建议先缓缓,磨磨那性子,免得成了太子,地位尊贵,更不肯听人劝。横竖咱们膝下也就他一个皇子,便是朕突然有个什么好歹,是不是太子又有什么差别?” 十一听楚帝口吻,便知宋与泓地位固若金汤。宋昀再怎么跟宁献太子相像,也取代不了宁献太子和宋与泓在帝后心目中的地位。 宋与泓居然猜疑施铭远安排宋昀的到来是冲着储君之位,着实太过多心。 想到宋昀,她蓦然想起,自那日别后,宋昀果然再未踏足琼华园。 这半个月间,她只在宫中偶尔与他碰面,每次都当着许多人的面打声招呼,便各自匆匆别去,竟连多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离宫之时又遇到宋昀。他正欲登车而去,忽见十一过来,便顿身行了礼,立在一边让她先行。 十一留意他神色,看着依然是一贯的安静温默,只是近来似乎清瘦不少,面庞白得近乎透明,深黑的眸底似有一丝恍惚。 十一扫过他旁边站着的于天赐,方才扬唇问道:“听闻晋王近来有所好转,世子也该略略轻松些了吧?” 宋昀仿佛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她,才轻笑道:“嗯,的确轻松了些。改日闲了,再到郡主府上讨竹笋吃。” 十一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只有竹子,没有竹笋了!不过还有种进贡来的山间大竹笋,煮汤也好喝。你若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一篮过去。” 宋昀微笑道谢。 目送十一离去,宋昀方上了车驾,按着额一言不发,唇角若无其事的笑容早已逝去无踪。 于天赐叹道:“世子,她跟你虽走得近,到底不是一路的。她更看重的自然是济王和南安侯。你看,你好意提醒她施相正向韩天遥动手又如何?但凡她为你考虑一分,都不会把你传递消息事的告诉出去。” 宋昀低叹道:“她必定不是故意的。” 于天赐道:“即便不是故意,也该多加留心。公子为向她传递消息,连我都瞒着,她这一转头都跟什么人说了,竟当晚便传到施相耳中,才引来如今之事……” 宋昀半晌方问:“你当真半点线索也没有?” 于天赐叹道:“世子,我终日跟你在一起,施相既对你有了疑心,又怎会告诉我?” 见宋昀皱紧眉一言不发,于天赐踌躇片刻,又劝道:“不过世子也不用太忧心,施相到底还有诸多依赖世子之处,虽将宋夫人私下接走,想来也不会为难于她。” 宋昀点头,“若我事事顺从于他,他自然不为难我母亲;可若我再有违拗之处,他是不是打算拿我母亲开刀了?” 于天刚忙劝道:“世子你不必想得太多。想世子如今何等身份,又何等受二圣看重,施相哪敢拿夫人怎样?必定叫人锦衣玉食伺候着,绝不敢让她受半分委屈。”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宋昀随口应了,唇角却依然紧抿。 连朝颜郡主和宁献太子都敢动手的人,又怎会在乎小小的晋王世子? 施铭远所在乎的,不过是宋昀在他专擅朝政时所能给予的助益罢了。 所以,宋昀只能做施铭远最好的棋子,绝不能妄想着有一日能成为布局之人。 十一回到府上时,齐小观已匆匆走来告诉她施府之事。 “施家少夫人失踪了!听闻这两日托病不出,等施家觉出不对时,才发现人早不见了!” 十一不觉惊讶,“聂听岚失踪?” 齐小观点头,“先前一点动静都不曾传出,想来该是她自己离去的。如今施府找人,正找得人仰马翻!……施浩初早先便已离府,莫非她得到了施浩初准备对付韩大哥的消息?” 十一沉吟,“不会!她和济王素有来往,这么久都没动静,必定是从济王那里得到了我们前去相援的消息。她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又不懂什么武艺,不可能画蛇添足跑去给韩天遥添乱。” 齐小观随手抓过桌上凉茶喝着,啧啧了一声,“不晓得施浩初怎么想。不过我听说她失踪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去找韩天遥去了!” 十一早已知晓聂听岚对韩天遥并未忘情,苦笑一声,只不肯说,其实她也是这般猜测的。 可问题是,聂听岚到底为什么突然离开施府?若真有事,她为何没有跟十一或济王求助? 十一正思量着欲要提起茶盏,却猛地顿住手,目光扫过齐小观,向外吩咐道:“来人,备马!” 齐小观忙丢开茶盏,急问:“师姐,怎么了?” 十一眉眼冷凝,容色如沁着水色的溪中寒月,站起身说道:“我要去济王府!” 韩天遥出征前夜,聂听岚不顾被施浩初发现的危险,执意前去相见,其真情真心,可见一斑。 可韩天遥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跟朝颜郡主亲近,并不只是传言。 他和朝颜彼此恋慕,且都未婚娶。 聂听岚暗中和十一有来往,甚至十一归来后不惜让十一抓了她和施家庶子为质,好让十一在小隐园的对峙中占据主动。聂听岚后来会跟济王走得近,完全是因为十一和济王亲近的缘故。 可从最初的最初,她之所以愿意和那时的朝颜郡主相交,就是为了借助朝颜郡主的势力对抗施氏,希望能摆脱施家少夫人的身份,回到韩天遥身边。 如今发现十一竟取代她成了韩天遥的心上人,她怎么可能还会像先前那样全心相助? 但聂听岚再怎么心思慎密,到底是个闺阁女子,比不得十一武艺高明,刚毅果敢。若真为韩天遥有所行动,她少不得继续依傍他人。 那个人,当然只能是济王。 十一与韩天遥生出情意,失落的绝对不只聂听岚。 便从同病相怜而论,她也不会和济王生隙。 十一赶到时,宋与泓正对着朱砂梅出神。 这时候梅花自然早已凋零无踪。梅树翠叶葱葱,间或几个不打眼的细长果子。 春暖花开时节,蔷薇绣球连绵,牡丹芍药相继,可谓群芳竞艳。 而他却还是喜欢静静地对着那泯然于百花间的青葱梅树出神,有时整半天都不说话。 而素衣简饰的十一步履匆匆地行来,依然是锦绣春。光里最惊艳的一支。 浓妆淡抹总相宜,说的就是这样青莲般超逸的女子……偏偏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刚性,令人又爱又畏,再不知该怎样守着这花间最绝艳的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