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家那个朴素但却雅致的客厅里,任平生终于见到了高维诚。 任平生在前世在不多的新闻报道里见过高维诚的形象,这次当面接触,高维诚给他的印象又深入了一层。 在媒体上的高维诚,总是双眉紧皱、神情肃穆,再加上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总觉得他是那种不怒而威、雷厉风行的人物,但等到交谈接触后,任平生才发现,这个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严肃、不可亲近。 任平生进来之前,高维诚手里还拿着本书在看,而且高家私宅里也不像一些官员般弄得富丽堂皇,里面的家具和摆设都蛮有讲究,高维诚这个人卸下了工作状态,看上去倒挺有知识分子的气质。 看到高媛媛和任平生走了进来,高维诚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伸出左手。 “爸爸,这就是任平生,我大学同学。”高媛媛微笑着介绍道。 任平生忙主动握上高维诚伸出的手,尊敬道: “高区长好。” 高维诚的握手很有力,他拍了拍任平生肩膀,和蔼地道: “你和媛媛是同学,来到家里就是客,不要称呼职务。” 任平生也很知趣,马上改口道: “伯父你好。” 高维诚指了指面前的沙发。 “坐。” 任平生跟高维诚面对面坐好,高媛媛主动从厨房端了两杯咖啡出来,放在两人面前,跟他们聊了几句,就抽身走开,把空间留给两个男人。 高维诚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又黑又浓的咖啡,饮了一口道。 “我老家在秦川,没有喝茶的习惯,你呢。” “我都行,不挑口味的。” 任平生拿起自己那杯也喝了一口,口味很纯正的拿铁,高媛媛的确是个有心人。 高维诚把手里的咖啡放回桌面上,他斜倚在沙发上,姿态很放松地道: “小任不错,年轻有为啊。” “过奖了,我还很毛躁,需要伯父多多提点。” 任平生谦虚道: 高维诚点点头道: “我经常听媛媛提到你,你应该早点来的。” 对于高维诚对话这件事,任平生已经等了很久了,自从自己搭上高家这根线以来,他一直在营造自己的实力圈,目的就是为了接近高家的圈子,圈子与圈子之间必须在同等的水平线上,否则两者很难建立共同的利益,更谈不上利益交换了。 在此之前,任平生已经通过自己前世的记忆,为高家提供了两条极为机密的信息。一条信息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另一条目前还没有看出结果,但这两条信息已经足以烘托他的形象。 在高维诚看来,能够提供这种信息的人,其背后或者底下肯定有着不同一般的人事脉络在内,这种人物平时基本不露面、行事不张扬、也很少会出手,但往往一出手便大有收获,而且命中率极高。 当然,这种人物之所以能够成功,与他背后的那个人大有关系。 就像木偶戏里的傀儡一般,真正在幕后操纵的都是高高在上那个牵线的人。 对于这种人物,阅历深一点的地方大员们都曾耳闻或者目睹过,凡是他们涉足或者插手的领域,最好不要与之争竞,也不要生事惊扰,让他们自由发挥为妙。 惊扰他们还算好了,要是得罪了他们上面那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场横祸落到头上。 从高家的角度来看,任平生无论是家世来历、创业起点和发展历程,都很像这种人物。 都是平淡无奇的出身,受过一定的高等教育,然后突然间在某个领域迅速崛起,用很短的时间内就积攒了大量财富,但又跟其他一夜暴富的创业者不同,在行事上十分注重保持低调,不喜欢邀名勾誉,不喜欢抛头露面,越是如此,越是证明了高家的猜测。 而这一切,都是任平生刻意打造出来的。 任平生并非传说中的那种人物,他的上面也没有通天的线,但他的确具备未卜先知的能力,因为他是个重生者。 要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国家生存发展,不是凭借前世的记忆和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做到的,没有政治上的借力,经不起风浪。 任平生是个两手空空的重生者,他只能靠自己营造出政治上的庇护伞,第一步就得从高家开始。 在前世,高维诚在汉东新区一把手的位置上呆了5年时间,这也是汉东新区快速发展的5年,他的仕途与汉东新区的发展密切相关。 任平生事业的起点在汉东新区,未来的发展很多程度也在汉东新区,如何经营好与高家的关系,如果借助高家的力量让自己发展壮大,对他的“五年计划”而言至关重要。 为了这一天,任平生已经准备了很久,所以当他坐在高维诚的面前时,表现出的胸有成竹、宠辱不惊的姿态,给高维诚的第一印象就很不错。 在高维诚看来,自己女儿推荐的这个同学虽然年轻,但城府却很深,眼神也十分老练,看上去好像有很丰富的阅历一般,要不是从女儿口中得知,任平生毕业后就经商创业,从他身上的气质来看,其实更接近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 从这一方面,又进一步巩固了高维诚对于任平生属于那种人物的看法。 接下来,高维诚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接近高家的目的,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这也是高维诚想要与他会面的缘由。 两人简单寒暄后,高维诚不经意地提道: “听媛媛说,你对历史挺有研究的。” 任平生谦虚地答道: “不敢,只是有些兴趣,历史是现实的镜子,很多客观规律其实可以在史书里得到印证。” 高维诚缓缓地点点头,他举起手中的书,大有深意道: “你应该读过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任平生前面进来的时候,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 这书他并不陌生,2006年起,国内曾经流行过一段明史热,相对于通俗化的《明朝那些事》等书,史学界更加推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这本书对中国传统社会和政治制度的进行了高度剖析和解读,对近十几年的历史研究和写作起到很大的影响。 作为一个明史爱好者,任平生当然通读过《万历十五年》,以及学界对这本书的看法。 但任平生很清楚,高维诚把自己专门叫来,绝不是谈论历史这么简单,他既然提到了《万历十五年》,自然对这本书有很深的认识,自己现在如果不拿出点干货来,恐怕过不了这一关。 幸好任平生对明史十分熟稔,所以他稍稍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道: “自古以来,现代之前,得国最正者,莫过于明。太祖以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无预窥神器之疑,礼贤下士,万众归心;太祖半生戎马,扫荡一统,驱逐外敌,重铸河山,对华夏道统有大功;太祖登基后,扫清五蠹,为民除暴,清明廉政,约束官吏。后世朝廷虽然屡有更迭,但仍不脱太祖之制。” 听完任平生这番话,高维诚脸上毫无表情,他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人皆言明亡于万历,你觉得呢?” 任平生知道,真正的考题来了,高维诚这个问题不简单。 如果按照《万历十五年》这本书上的答案:明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中国从来没有实现数目字上的管理,应该从传统文化里重哲学思辨、轻数理科技的倾向入手,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 如果按照明史学家的角度来回答:应该讨论明朝的财政与赋税制度先天上存在的弊病,导致帝国缺乏充足的财力应对边境危机,最终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 如果按照民间野史学家的角度来回答:应该抓住宦官和厂卫在明朝的特殊作用,重点批判崇祯诛杀魏忠贤导致宦官和文官之间角力失衡,从文官误国的角度来批判。 但这些答案一一被任平生否定了,这不是历史专业的答辩会,高维诚也不是来跟他讨论历史的。 他们谈的是历史,其实又不是历史。 任平生决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回答,一个前人未见的角度: “明之亡,亡于八个字。” “哦。” 任平生的回答显然出乎高维诚的预料,他脸色瞬间闪过一丝诧异,不由问道: “哪八个字。” 任平生坐直身子,正声道: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高维诚虽然姿态仍然很放松,但他的两道浓眉却皱了起来,似乎也在思考这八个字。 任平生一边看着高维诚的反应,一边继续道: “创业难,守业更难。纵览历史上的王朝,在草创之初都深知前朝之弊病,创业之君也都小心谨慎、励精求治,朝廷郡县也都遵纪守法、不越雷池,国家得以大治。但三代之后,无论君臣皆耽于享乐、放松自己,朝政也随之浇败,也就离明亡不远了。” “太祖之治,成祖尚能维持,仁宣已经名不副实,之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非但明朝如此,历代王朝都逃不脱这八个字。” 高维诚的浓眉拧得更紧了,他提问道: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做,才能克服这八个字。” 任平生轻轻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这个难题,自古以来,无数仁人志士都在寻找答案,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唯一可行的,或者说接近可行的方式,只有时不时对官僚体系进行清理、进行整顿,才能让他们找到创业时的理想和状态,才能促使他们提高反腐拒变的能力,才能恢复之前的高效廉政。” 高维诚从一开始到现在,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待到任平生讲完这句话后,身体向前倾,两道雪亮的目光牢牢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沉声道: “国家刑典,岂可轻用。” 任平生丝毫不惧,迎着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大刑之后,必有大治。” 高维诚的神情瞬间开朗了,他扬眉笑道: “好。” 任平生微微笑着,心中暗叫侥幸。 高维诚今天会拿《万历十五年》来测验自己,显然在此之前,对自己的一切有过很深入的调查,恐怕这件事就是高媛媛在做的,但她从未在自己面前露过端倪,直到今天才通过高维诚的口中提出来,可见高家城府之深。 不过,高维诚的这个考题虽然很难,但任平生凭借自己对历史政治的理解,总算过了这一关。 任平生现在担忧的,反而不是高维诚的态度。 而是他弄不清楚,究竟高家对自己的底细掌握到何种程度,他们对于自己发迹前的黑历史又了解了多少。 他们想从自己这得到什么,自己在高家的棋局中究竟身处于何位。 这一切都不好琢磨,任平生只能边摸索边试探了。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只能走下去了。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