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文人墨客最不愿与打家截道之徒为伍,然而今日西园所来之文人,小凤楼所驻之戏子,青龙帮所涌之混混,破天荒地结成了一道战线,齐齐与程逸珩这边的官差对立,颇有同仇敌忾的气势,一时间谁也不让谁。 “这是一个小场面,杨先生之事只是开端,孟少爷你看吧,早晚,这种抵抗会变成所有人的运动。”阿唐在楼上摇摇头,“皇上不知要被拘禁到什么时候,若是一直……” 话到此处忽而打住,他想起来自己是一个黑帮老大,怎的忧心起朝廷来了?明明世道越乱,他们越容易发财啊。 他顿了话语,想了想,又道:“不过孟少爷你倒是好了。” “为何?” “就您与她的渊源,她执政,您自可以再度平步青云啊。” 怀安惊了一惊:“你这样认为吗?” 阿唐眨着无辜的眼睛:“难道不是吗?” “糟了。”怀安忽而皱眉。 “什么糟了?” “只怕不止你一人这般想。”他轻声一叹。 明明跟那位老人家早就没关系了,可是年少时承了恩惠,的确一生受益,那时候的轻狂岁月,看来早晚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相较于看不到天日的幽禁之人,他这小老百姓领些许骂名,又微不足道。 想解释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当此之时,自楼上往下看,阿唐的青龙帮占据主导之力,打起人来又快又狠,逼迫的那些兵丁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除了后退别无出路。 怀安连忙道:“那程大人是我朋友,请莫伤了他。” “好,我这就跟他们说。”阿唐笑道,“其实我们也不想招惹朝廷,但是今日之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刚才围困小凤楼,绑了五小姐等人,他们也是有份儿的,我就教训教训,您放心,伤不了他。” 话语里提起五小姐,他的面上瞬间温柔,默默呢喃:“也不知道五小姐这一回愿不愿意跟我走!” 怀安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挪回目光,看向下方乱斗的场面。 下面的青龙帮得了命令后,出手便点到为止,能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但也只是鼻青脸肿,不再深入“切磋”。西园的文人们虽然不遗余力,但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纵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抱拳往程逸珩身上一敲,也只有捶背的份儿,以至于腰酸背疼的程逸珩巴不得他们多来几下。 唯一有破坏力的是小凤楼,他们之中些许武生是真有身手的,拳脚迅敏,出手精准,是这“战场”上的重心,而程逸珩手下兵丁们因为已意识到青龙帮构不成威胁,便集中力量应对他们,双方僵持不断,好在暂无伤亡。 在这一波人中,打得最为卖力,却又最无章法的,当属向浮了,他一面积极参与进小凤楼的阵营,因这是自己的老东家,一面还想帮着青龙帮,因其帮主是自己的好兄弟,另一方面更想护着西园,因自己的妹夫马上就要做那儿的会长了,故此,他责任心爆棚,哪哪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这积极性却叫楼上的人看得心惊肉跳,眼看各方殴得也差不多了,阿唐道:“孟少爷,再这样下去只怕吃亏的是向大哥,我能否先让我的兄弟们撤了?” “是,我也去请林会长通知西园的同仁们离开。”怀安点头。 二人各分两边,小凤楼是主场自无处可撤,西园最先撤离,阿唐为了避免再生事端,要求程逸珩所携带兵丁与青龙帮众人一同撤退,双方协定后,不一会儿,其下众人退去了四之有三,只留程逸珩带着少许兵丁收拾现场。 一场纷争就此结束,楼上观望之人已离去,却不想,片刻之后,阿唐又独自归来,手捧着一束花,从小凤楼大厅的后窗跳了进去。 外人眼中一枭雄,原本将现场主控得有条不紊,却终抵不过一点私心而疏忽大意,被那留在现场的兵丁们逮个正着,以为他半途杀回来搞偷袭,直呼对方不讲诚信,双方一言不合又开始动手。 但阿唐是只身前来,而程逸珩手下的人只留下了这几个,这一回打斗规模要小得多,阿唐虽然一拳难敌四脚,但小凤楼众人是站在他那边的,两方较量,很小凤楼占据了上风。 阿唐不打算伤害程逸珩,趁着他被两个武生挡住的间隙想解释一两句,可话未说完,忽听“嘿哈”一声,耳边陡然凌冽风过,但见向浮奔跑助力,临近时飞起一脚,重重踹上了程逸珩的胸口。 周遭瞬间沉寂。 程逸珩向后摔倒,仰面朝天,眼前全都是星星。 他旁边几个兵丁不干了,立刻嚷嚷着叫人来,小凤楼一众人生怕又生变故,拼着全力阻挡,也不敢再动手,只是一个对一个的扯着衣服,让他们一时间挪动不得。 这其中的小少年吴三口还记着自己的任务是保护好他家大人,看程逸珩被踹,又是自责又是愤怒,他奋力挣脱身边的人,提起佩刀就朝向浮走了过去。 刀光一闪,目光一寒。 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向浮自觉都没怎么用力,只是稍微抬了抬脚,瘦弱的吴三口就栽倒了,倒在地上跟程逸珩排排坐。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佩刀一捡,还要再上前去教训。 他身边的程大人无奈地抓住他:“你能不能先把我扶起来?” 程逸珩方才被踹在地,头晕眼花起不来,可手下几人都被拉住了,好半天身边都无人,以至于他一人许久才坐起身。 吴三口听这话连忙回身搀他,他抓着吴三口的衣襟借力站起,侧目一扫,但见这小少年的衣领都被撕破了,想来是刚才为了帮他报仇挣脱得用力,他心中一暖,顺手帮他拢了拢领子。 他比吴三口个子高,居高临下透过那松垮的衣领自然而然地瞥见其胸口,原本没什么关系,可就在此时,他的手一顿,心里忽然涌上了某些细微的陈年旧事来。 这旧事让他懵了片刻,时间太久,似乎应该记不太清楚,可偏偏就是没有遗忘,毕竟,他当年因为那件事情,才不得已“潜逃”进孟宅。 多年后回首,若当初没有“潜逃”,自没有机会于一幅画面前惊鸿一瞥。 他的手还捏着吴三口的领子,眼睛直直盯着他,这动作让其他人看愣了须臾,而被抓的人更是摸不着头脑,轻声喊了好几遍:“程大人?” 他惶然回神,慢慢松开面前的人,心里乱七八糟。 吴三口在说:“大人,我去帮您教训刚才踹您的人,您退后,免得呆会儿血溅到您身上!” 他说罢,刀鞘一拔又向前走去。 这几步自恃走出了忠义勇敢,甚至还有点慷慨就义的意味。 对面向浮有点慌,左右寻了一长枪,挡在面前,全神贯注地瞪着他。 然而吴三口没出五步,后领一紧,他的身子陡然后倾倒退,以至于刚才那几步路是白走了。 他被拉回到了程逸珩的身边,诧异地看着自家大人:“怎么了?” “你不能打他。”程逸珩低声道。 “可他……” “算了,我们回去吧。”程逸珩忽然没了精神,心不在焉地转了身,往外走去。 打群架之事,凭的是气氛,若忽然有一方先退缩,另一方再怎样也闹不起来了,原本小凤楼还有人担心他们回去后会不会立刻加派人手过来,而看阿唐在场,也就不用怕什么,于是纷纷放了手,残局也不必收拾了,只肖彼此放过对方,已经是最好结果。 程逸珩推开小凤楼的大门时,之前四散的百姓们已经围了过来,见他一行人走出,先前议论纷纷的嘈杂瞬间止息。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一会儿,走得万众瞩目,方才只顾头晕眼花,这会儿才觉胸口隐隐作痛,没几步又无奈停下,扶着身边人站住,咳了几声,而后陡然吐出了血,红色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蔓延开来,成了小小的一滩。 周围百姓骇然,惊叫着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他成了被看热闹的焦点,他费力地抬头张望,瞧着他正站在方才自己看热闹的位置。 那时候,他还事不关己地说着:“他们出面,不见血是收不了场的。” 这可不见血了,但哪能想到见的是他自己的血。 他擦擦嘴角,想继续往前走,然而眼前忽然天昏地暗,脚下再动不了半分。 迷迷糊糊中听有人说把他拖回去,抱回去,背回去,也有人说应该留在原地请大夫来看,不过他最后的认知里好像是被七手八脚抬走的,耳边脚步声来来往往,微微一睁眼全都是人头,百姓有,兵丁有,甚至小凤楼里的人也有。 他在摇摇晃晃中,安心闭了眼。 翌日终于缓了过来。 休息几日后,身上的痛还没减。 正躺在榻上嚎着,外面却又不大安生了。 吴三口瑟瑟来汇报:“包括杨先生在内,六人今日都被斩首了。” “知道了。”他轻声道,虽心惊,但对于此事真不如那些极度注重文化与思想的文人反应大,闻消息,也只能一哀,淡淡点点头,又道,“朝廷决断之事,不要多言。” “是。”吴三口闷声回应,“可……西园那边有人在闹事。” 喜欢旧城暮色迟请大家收藏:()旧城暮色迟53中文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