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庭安的精神不大好,原打算自己一个人走着过去,顺便散散心,但因为没来过他们的小院,不认识路也就罢了,偏他是个路痴,问了人也还是没找到,愣是冒着烈日绕了一下午,等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快黑了,他的脸也白了。 他虽这几年不在浔城,但消息不是阻塞的,这儿发生的一切他都知晓,即便在南京的时候不知晓,回来后也都听说了。 怀安的身份当时在浔城掀起轩然大波,他与思卿成婚在孟家亦是到现在还被下人们津津乐道,这些事情他听了,也就只是听了,没有过多在意。 他与怀安当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就算如今知道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仍然是兄弟,没什么好犹豫的。 只是有个小小问题,这个问题着实让他犹疑了好一会儿:现在应该叫怀安二哥,还是叫妹夫呢? 或者换个角度来说,怀安叫了他这么多年三弟,如今是不是得改口叫三哥了? 想一想,似乎还挺有趣。 他笑了起来,去敲那小院的门。 敲了好半天没人来开,但门从内锁着,应是有人的。 他自恃来得不容易,回头望望,心想要是他们等会儿不指路,没准自己还不知道怎样回去了,眼下必须得敲开才是。 他锲而不舍,敲到中途,惹得邻居们都出来围观了。 这几年,邻居们算是真真切切看到这对夫妻在忙什么,之前的偏见彻底没了,反倒是敬佩他们二人的才气,对他们越发尊重起来。 不知敲了多长时间,小院子的门终于打开了。 两人一起来开的门,脸红红的,微微喘着气。 庭安诧异地盯着二人:“怎么这么久啊?” “那个……没听到啊。”两人齐声道。 “这么大声音没听到吗,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庭安一本正经地问。 两人还没回答,但听周围邻居捂着嘴笑起来。 两人的脸更红了,将他往里拉了一下,便要去关门。 关门前,还没散的邻居们听到他们家这位客人又说:“哥,你的衬衫是不是扣错了,刚才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外面哄然大笑。 怀安重重关上院门,回头没好气地对思卿道:“他像不像沈薇二号?” 思卿脸上更红,低头进去给他们沏茶了。 怀安与庭安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彼此问了好,历经风雨之后的云淡风轻,还是往昔模样。 庭安先道谢,谢他用珐琅彩瓷还了他的名,而怀安也道谢,他说,是因为他的画,他才能从狱中出来。 兄弟之间不用见外,他二人那时都曾徘徊在死亡边缘,能够死里逃生,是互相成就的。 “三弟。” “嗯?”庭安很自然地应声,而后发现,自己来时思量如何称呼并没什么用,他们还是他们,以前是怎样,以后还是怎样。 听怀安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正在画一新作,需要很长时间。”他答。 “你爹……有没有和你说过,孟家以后怎么办?” 他摇摇头:“爹知道我志不在此,从不和我谈这些。”而后,他轻声一叹,“我知道,如今,我是孟家独子,但我实在做不来他们所期望的事,不过我会配合,他们有任何要求,我都会配合,做不来也会去做的。” 这话让怀安没来由心疼,一个身处云端的人,他或可以跌入泥潭,大不了从此一了了之,但是,要将他拉到人间烟火里来,融入这花花世界中,对这个人来说只能是无法逃脱的折磨。 不过怀安现在无能为力了。 他笑了笑,唯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了,但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庭安淡淡地道:“无妨。” 此时思卿捧着茶盏出来,庭安端了一杯,却心不在焉地手一抖,泼了大半。 不待思卿拿毛巾给他,他随手一翻,在口袋里拿出个丝帕,轻轻擦拭着袖口的茶渍。 这动作让对面两人讶异了片刻,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丝帕上绣了红梅,俨然是女子才会携带的物件。 庭安见他们异样神色,索性坦然将帕子一舒,展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今儿我来你们这的路上,一个姑娘送我的。” “姑娘送的?”两人看热闹的神情。 而庭安低垂了眉眼:“是啊,我一直找不到你们这儿的位置,中途累了,在路边休息片刻,便有一姑娘过来,将此物送给我了,我猜,她是跟了我不短的路途,那姑娘……样貌清隽,眉目很是温柔,挺好的。” “哦?”对面二脸猎奇。 庭安眉清目秀,与怀安的潇洒俊逸不同,他更多的是文雅的书卷气,宛若琼花玉树一般,让人一见就觉圣洁,挪不开眼。 有如此样貌,又是年少成名,浔城倾慕他的姑娘可以排到郊外去,他日常出门,有姑娘追随倒不算是稀奇事儿。 但稀奇的是,他从来不看那些姑娘一眼,莫说人家长什么样子了,就是衣着打扮也没注意过。 可他今日却对这位送丝帕的人另眼相看了,还说人家眉目温柔?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啊! 未及多问,孟庭安似看穿他们的心思,将那丝帕又抖了抖,瞥着一角的绣字,淡淡道:“这位姑娘,若没猜错,应是顾家小姐了。” “顾家?” “是,今天早上,爹娘跟我说了一件事。”庭安将丝帕放到石桌上,再没看一眼,“他们说,孟家不能无后,我年龄不小,得娶妻纳妾了。” “所以……”二人至此已明了,“孟家为你说了一门亲事,是这位顾小姐?” 这也不难理解庭安为什么会对那姑娘有印象了,他看到丝帕上的绣字,意识到这是自己未来的妻子,才多注意了两眼吧。 “嗯。”庭安见他们明白了,就点点头,又强调一遍,“挺好的。” 可是他的面容与神色中没有半点“挺好”的意味。 也许见到两人质疑神色,庭安继续解释:“门当户对,知书达理,这样就够了。” 他如是说,思卿却沉默了。 听他所言,那顾小姐既能一路跟随,并在看他劳累之时及时递上丝帕,却又顺着他的心意,不曾靠近打扰,大概是早已经情根深种了,可是,她兴许不知,自己换来的只是一句门当户对。 思卿忍不住插话:“三哥,你若对人家无意,就不要耽搁……” 她说到此处,却觉不对,这不算是庭安耽搁了那顾小姐,他自己亦是不开心的,他们是相互耽搁。 可是庭安被家中所迫,必须得娶妻生子,他纵然不愿,也推诿不得。 思来想去,思卿唯有一问:“既然必须要成婚,门当户对并不是关键,为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呢,三哥,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庭安怔了一下,默默抬头,好半天没有开口,似在沉思,可眼中是一片茫然。 思卿见他不语,想歪了心思,又问:“莫非,三哥你其实已有喜欢的人?” 庭安又是一番沉默,而后反问:“何为喜欢?” “嗯?” “怎样才算是喜欢?”他又问。 “这个……”此话叫对面两人为难了。 想一直看着他,想拥有他,想与他有肌肤相亲,那种感觉,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 他们被问的面红耳赤,可是面前的人不打算放弃:“到底对一人是怎样的感觉,才算是喜欢?” 思卿长吸了一口气,问他:“你在无助之时,最先想到的,是谁给你过勇气?” 孟庭安想了一想:“第一次觉得无助,是我刚回国之时,欲在四顾轩办画展,可是因为迟到,四顾轩不肯收我的画,那时候我记得我们是去找了程公子来帮忙的,我率先想到的是他。” 思卿轻轻哦了一声,然而旁边怀安是大大的“啊”了一声。 思卿继续问:“你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能舍己救你的人是谁?” “危险?”庭安慢声道,“当初瓷艺社第一次开张,却被人打砸,那时候翁老板带人将我们困在里面,护着我的是……程公子,他还为此断了两根手指,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嗯?”怀安瞪大了眼睛。 而思卿面色沉静,一点儿也不惊讶。 她接着问:“不管你是被追捧还是被诟病,你觉得始终认同你的是谁?” “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世上,永远有他一人会欣赏我的画,这个人,也是程公子。” “那么当你遇到困难,深夜难眠的时候,希望谁能出现在你面前?” “并无希望见到谁,但是失落之际,有一个人深夜突然到访,确让我欣喜。” “那又是谁,能让暗自欣喜,却又让你心焦力竭,还让你难以释怀?” “程公子深夜到访,说是专程为我而归,我有私心的欣喜,可他因此被抓,我自心焦力竭,而又听闻他投戈倒向,险些害得二哥丧命,一直让我难以释怀……” 庭安这番话未说完,忽而一顿,戛然而止。 他朝思卿怔怔看了须臾,又瞥着怀安目瞪口呆的神色,许久后,目光飘向院外的一颗梅树,正值盛夏,梅树只剩下个光杆,显得凄凄凉凉。 他院子里也有梅树,一到冬天,就有暗香浮动,那是他的专属,孟家整个宅子,只有他院子里有,每个冬天都一树繁花。 他回过神来,将石桌上的丝帕重新收在口袋里,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轻声吐出几个字。 “荒谬至极。” 喜欢旧城暮色迟请大家收藏:()旧城暮色迟53中文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