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换好衣服,跟着秀娥来到正院,入了堂,迎面一张圆桌,碗碟已摆上,碟盘上绘的是浅墨竹海,清雅素净,瓷碗上是孤翁垂钓,意蕴幽远。 这图纹正是孟家自己绘制并烧出来的,在别家的碗碟都还是白瓷红鱼图的时候,孟家已做了这种薄胎碗,采用多次上釉并用喷釉绘形的方法,色彩温婉,将阳春白雪的优雅展现到极致。 思卿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孟夫人潘兰芳搀着老太太走进来时,她仍在盯着一个瓷碗看的出神。 秀娥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她一下,她回过神,忙向二人请安。 老太太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到餐桌旁的侧椅上坐下,潘兰芳立在旁边,面目和善的向她微微笑:“思卿都长成大姑娘,越发标志了。” 她道了谢,同潘兰芳一样站着,看她将几子上两碟糕点往老太太的手边推近了些,老太太望了一眼,没动。 没过多会儿,三姨太走进来,三姨太姓何,便是老太太之前口中的何三儿,和她女儿孟思亦一同住在东厢房。 她摇着一把团扇,斜襟旗袍下光洁的小腿若隐若现,一进门就朝思卿瞥过来,审视的目光让思卿不自在,微别过脸。 何氏笑道:“思卿都看不出是在乡下长大的,可比我们思亦还白嫩呢。” “那是因为她娘长得好。”孟老太太边接话,边才拿了一块栗子糕放在手里。 何氏瘪瘪嘴,扭捏着向老太太请安,并告知:“思亦去听戏,今儿就不过来了。” 老太太点头表示知晓,向下人问道:“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老爷还在窑厂里,估摸得等一会儿。” 潘兰芳听此话,叫人上了一壶茶,帮老太太沏了递到她面前。 老太太放下栗子糕,端起盏,慢慢品着,几个人再无话。 直到茶水过半,天已经黑透了,潘兰芳好心向老太太请示:“天晚了,老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您先吃点?” “男人不到,哪有女人先坐席的道理?”老太太放下茶盏,“再等等吧。” 潘兰芳只好点头称是,在旁边宛若入定,那边何氏走到了院里,摇着扇子跟几个老妈子小声说笑。 思卿已觉饥肠辘辘,却不能有所表现,往日这个时候,早已吃过饭了。 她自小寄住在姨母家,虽家徒四壁但自在的多,若不是上个月姨母离世,姨夫修书给孟家,说一家皆是男丁,一个女孩子继续住下去不方便,她大抵是不会被接回来的。 好不容易,孟宏宪终于回来了,先回房换了身长褂,这才过来,在正位坐好,老太太入座,其他几人依次坐下。 思卿坐在北边的最后一位,离得远,只吃了面前那一碟瓤豆腐,也不好多吃,又怕尴尬,唯有将吃饭的速度放的极慢,好在她不是贪吃的人。 但听孟宏宪先问了怀安的去向,潘兰芳回话说不知道,他摇摇头:“该管还是得管。” “只要不闯出大祸就行。”潘兰芳说。 孟宏宪不以为然:“听说又在外面打了人,不管早晚会出事的,你多操点心。” “倒不如早日给他找个媳妇管,他上次不是带过一个姜小姐来家吃饭么,我看他们俩关系不一般,说不定……” 她话未说完,老太太打断道:“这个先不急。” 她只好住了嘴,孟宏宪接着嘱咐了几句,左不过是让他多管束孟怀安,而后,似乎才注意到思卿,向她问道:“你姨夫近来还好吧?” 思卿放下碗筷答:“挺好的。” “有用得到孟家的地方叫他尽管开口,大家都是亲戚,他们一家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是我们亏欠了他。” 思卿应了好。 孟宏宪又问:“你住哪个院子?” 潘兰芳替她回答:“娘怕思卿跟我们住不适应,安排到后院的罩房了,我已经让人打扫过,很干净,今晚再送几床被褥。” 孟宏宪没什么反应,倒是何氏怔了一下。 饭后,何氏拉住潘兰芳,小声问:“不是说让那丫头住我那儿吗,怎么到后院去了?” “不跟你们住还不好?” “不是,她娘以前的屋子我都腾出来了,怎么说不住就不住了?”何氏朝她靠近一些,更小声的说:“这丫头从小不在孟家,我还想看看是什么性子呢,万一是个不好对付的,在眼前好歹也能盯着点……” 对方白了她一眼:“你盯着她做什么?” “姐你是不怕,你儿女双全,我可就思亦一个,我总得为我们娘俩往后的日子操点心啊。” “孟家何曾短了你娘俩儿,思亦连书都读了,还要怎样?”潘兰芳将她拉到游廊,“你就少管闲事了,老太太将人安排到后院,可不是为她好,是防着她呢。” “啊?”何氏瞪大眼睛,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思卿,思卿正好也看过来,对她礼貌一笑,她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 思卿微微摇头,不用想,便猜得到这两人的对话与她有关。 而她又焉能不知自己为何被安排到后院。 姨母从来没有瞒过她被寄养的原因,据说她出生那天,老太太刚好逛庙会,心血来潮找庙里的和尚求了一签,那和尚说孟家现不祥之兆,到这一代就断后了,老太太立刻想到刚出生的她,回去后就将她送出去了。 如今回来住,于孟家是无可奈何吧,连母亲以前住过的房子都不肯给。 不过这样也好,那后院清净是真的。 沉思着一抬头,见何氏又在有意无意的朝这边瞄,她索性转了个身,不叫那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不是第一次来孟家,以前母亲的葬礼时候来过,还有一回过年,孟宏宪把她和姨夫一家都请过来了,她见过这些家人,虽然那时候还小,但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多少是了解一些的。 她知道何氏一贯喜欢争,但凡有什么物件少了她女儿的,必然是要好生闹上一番,如今她频频警醒的看自己,只怕提防她分了孟思亦的羹。 那边何氏见她转身,悻悻的收回了视线,听潘兰芳接着道:“那和尚说的话,信了总比不信好,她亲娘走的早,你肚子又不争气,生了思亦后再没动静,现在就庭安这一条香火,万一……”她突然意识到说漏嘴,连忙打住。 庭安是孟家三少爷,潘兰芳的亲生儿子,现下在法国留学。 知情人清楚孟家这一辈真正的儿子就只有三少爷庭安一个,但何氏是不知道的。 何氏以为她是怕说出不好的话才住了嘴,又因她提及自己肚子而不悦,没多追问,眼珠转了几转,道:“既然想叫她离远点,倒不如……” “什么?” 何氏试探着说:“把她嫁出去啊。” “啊?”潘兰芳没想到这一点。 “在乡下像她这个年龄,可以嫁人了。”何氏道:“咱们也不亏待她,给她找个好婆家就是了。” “这个……”潘兰芳动心了,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晚上便去找老太太商议,老太太一听,也觉得甚好,第二天跟孟宏宪说了,孟宏宪是不太管这些的,交给他们去办,只说门当户对靠得住就行。 何氏托人帮忙寻觅着,很快就有了结果,浔城东边有个柳家,他们公子还没婚配,柳家是书香世家,在浔城有几个铺子,家境还算殷实,那柳公子是独子,愿意娶思卿这个庶出女儿,难能可贵。 两家对了八字,没什么问题,亲事便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