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锥心之痛 054他的眼睛里孕育着黑风暴
何忘之在办公室里看到了尘封已久的档案。 上面确实是爸爸的名字,与户口地址一致的生源地。 “当年大部分都是手写的档案,不像现在都是数字档案,记录和查询都很方便。” “非常感谢。”汪已桉说。 “其实现在能查到的记录在案的资源还是有限。”老师收起了档案,又道:“其实最大的力量还是校友,不知道你们是否考虑过这一点呢。” 汪已桉颔首,“谢谢您的提醒,我们正得尝试和当年的校友取的联系。” 离开了校园,何忘之显得很忧郁。 “你说,真的能联系得上我爸爸当年的同学吗?”何忘之感到担忧:“毕竟太多年了。” “应该不难,但是需要时间。”汪已桉撑起伞,“我们先去户口上的地址去看看。” 车辆滑入雨幕中,何忘之托着腮,看着街边流动的景色,看起来心事重重。 车开到弄堂口就进不去了,两人停了车,汪已桉打着伞,带何忘之向里面走。 街上人迹寥寥,寒风吹拂。 北方的冷是刚烈的,风夹在雪花像刀子一样。 南方的冷是缠绵的,裹挟在人的身上使骨头都感觉到寒意。 汪已桉的手很有力,罩在何忘之的肩膀上像是给了她一点力量。 按照手机上的导航走了十几分钟后,语音提示他们终点到了。 何忘之仰头看着这二层楼高的小建筑,紧张地攥起拳头来。 二层小楼看起来很旧,但是并不破败,从半打开通风的窗户和窗台上拜访的花来看,家里是有人的。 见何忘之紧张,汪已桉调侃道:“如果这房子产权属于你爸的话,你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何忘之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如果这房子是我爸爸的,他就不可能走的那么痛苦。” 汪已桉看着何忘之,何忘之苦笑,“在我爸生病以前,我对钱没什么概念。我家你也去过了,地方不大,消费也不大。但是从他生病后,我就觉得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同病房的病友打的是进口药,我爸爸有时候便宜药都不舍得用。” 想起往事,何忘之仍然觉得压抑,但是她故作平常的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爸到底给我留了一个什么迷。” 汪已桉用力收了收手,抬头看向窗户,道:“上去就知道了。”说完,汪已桉抬手按了下门铃。 门铃的样子很老旧,只能起到提醒作用,无法对话。 汪已桉按了两次,都没有任何反应。 “要不然我们拿着户口去附近的居委会问问看,或许人不在家。” 汪已桉摇了摇头,用下巴指了指窗口道:“有人在家。” 何忘之顺着他的实现望过去,只见一个老妇人拉开窗户,对他们道:“等一下。” 老妇人可能是腿脚不好,下楼很慢,十分钟过去,何忘之才看见了她真人。 老妇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身高一米五出头,拄着一根拐杖,走路有点跛。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灰色的传统褂子,灰白色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 “你们找谁?”老妇人透过栏杆,颇为警惕地看着汪已桉和何忘之,她的眼神很亮很精明。 “您好,我叫何忘之。我是何正祎的女儿。” 何忘之说着,便从包里拿出户口本来。 何忘之把户口本翻到爸爸的那页,隔着栏杆给老妇人看。老妇人贴近,仔仔细细地看过,还让何忘之翻了翻页,何忘之照做。 老妇人看完了户口本,没有立刻说话。 何忘之怕雨水淋湿了户口本,就赶紧把它收回了书包里。 “孩子,你抬起头。”老妇人沉声道。 何忘之不明所以,但还是抬起头。 老妇人的视线像是X光机一样在她的脸上觑寻,过了好一会儿,她满意地收回视线,眼神也不似之前的防备和警惕,给他们打开了门。 听着铁门吱嘎作响的声音,何忘之才后知后觉,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这位是?”老妇人示意他们进门,同时又问何忘之汪已桉的身份。 何忘之有些尴尬,这种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恩,他是我的朋友。”何忘之说。 老妇人的眼神在汪已桉的身上流连了几圈,才慢慢地“恩”了一声,道了句“不错。” 何忘之尴尬,这“不错”还是“错”的其实跟她也没啥关系,不过老妇人估计是把汪已桉当成自己的男朋友了。 进了房子后,一股暖气铺面而来,何忘之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老妇人给他们拆封了两双新的拖鞋,随后带着他们来到了会客厅里。 何忘之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房子的装修有点偏欧式的风格,和一身传统服饰的老妇人不太搭调。 因为审美极佳,所以带有年代感的装修并不显得老旧,反而有种因为岁月沉淀的厚重。 古典钢琴被摆放在客厅的右上角,靠近钢琴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架子,上面摆放的都是黑胶唱片。 钢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风景油画,基调温暖柔软,利用了光线的效应,是七十年代在法国盛行的洛可可风格。 “就等了。”老妇人端来了香味浓郁的咖啡。 精致配套的骨瓷器具,碟子杯子和勺子的部分是花和鸟的写意画,生动又古典。 “巧婆婆,谢谢您。”何忘之说。 “这是阿巧应该做的。” 老妇人让何忘之叫她阿巧,何忘之实在叫不出来,只能中和一下,叫她巧婆婆。 巧婆婆让何忘之等一会儿后暂离。 “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儿。”何忘之蹙眉,“我怎么觉得她没把我当成一个小辈。” 汪已桉端起咖啡,自在地喝了一口,“把你当成主子了。” 何忘之坐立不安,低声反驳道:“我都和你说了不可能了。这房子要是真的是我爸的,他早就卖了来治病了。你知道他最开始检查出来癌症的时候还是早期。” “等着看吧。”汪已桉这么说。 这时,阿巧端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 何忘之见她拄着拐杖,还要端着一个挺重的盒子,走的很艰难的样子,就赶紧走过来帮忙。 阿巧笑盈盈地看着何忘之,被她搀扶着坐了下来。 “我等你等了很久了。”阿巧见何忘之坐了下来,开口道。 何忘之的心中忐忑,放在膝上的双手握成拳。 “这里是房契还有一些固定资产和保险箱的钥匙。”阿巧说:“我盼了你很久,这次终于等到了你,我也可以去养老院度过晚年了。” 何忘之从阿巧的手里接过盒子,感觉盒子沉甸甸的有些烫手。 “巧……巧婆婆。我,这些东西……”何忘之盯着盒子上的花纹,有点懵,她怎么也无法想想,自己平庸的甚至有点悲催的人生中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转折。 但是疑点也随之而来,如果有钱,爸爸为什么不用这笔钱治病呢?为什么不在去世前告诉她一切事情的真相呢? 巧婆婆安然地看着何忘之,不插嘴也不说话。 何忘之终于理清了心中烦乱的思绪,道:“巧婆婆,不瞒您说,来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爸爸已经去世了。” 巧婆婆的神色黯然,“其实我大概猜到了。如果大少还活着,估计你也不会找到这里。” “大少?”何忘之下意识地反问。 巧婆婆笑了,“我还没有跟你自我介绍。太久都是一个人住,年岁又大了,有时候说话做事确实不太周到。” “没有没有。”何忘之赶紧说。 “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在何家做事,夫人和老爷早逝。大少又一去不回,我独自一人守着这个家也已经有快三十年了。”巧婆婆叹气,“当年大少一去不回,没留下只言片语,后来我收到了一风来自蓉城的信,大少说他有了小孩,名字叫做忘之。我给他回信让他快点回来,但是信件石沉大海,后来我顺着信上的地址找了过去,却发现大少入狱了。” “什么?”何忘之震惊道。 巧婆婆摇了摇头,“当时我花了些钱,找了关系,见了大少一面,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找到了你,带了你一阵子,你很乖,不哭不闹。又过了一年,你差不多两岁的时候,大少出狱,让我回到上海先把家里收拾一下,你们很快就会回来,我不疑有他,提前回来,却再也联系不上你们了!” 巧婆婆说着,眼里有泪花。 何忘之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到,沉默寡言还很固执的爸爸竟然是个少爷,还曾经入狱,放着好日子不过,在M镇去当一个中学老师,最后因为没钱治病而死去。 “您说我爸爸曾经入狱过,您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进去的吗?”何忘之问道。 巧婆婆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何忘之了然,巧婆婆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想说。 一直沉默地汪已桉忽然开口,“巧婆婆,您一直叫忘之的爸爸为‘大少’,那么何家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呢?” 何忘之看着巧婆婆,觉得汪已桉问道了点子上。 巧婆婆摇了摇头,“何家没有其他人了。当时太太身体不好,多年来只生了大少一个儿子。为了讨一个好的彩头,便把儿子叫做‘大少’,取的是希望可以后面还有其他子女的意思,不过最后也只得了大少一个孩子。” 汪已桉点了点头,如果何家还有其他的孩子,巧婆婆也不至于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最后还可以顺利地交给何忘之。 要知道现在的房价,简直是寸土寸金,多少亲兄弟姐妹因为继承的财产闹得不可开交。 何忘之翻出户口本,翻到被撕掉的那一页,道:“巧婆婆,您知道这一页怎么是空的吗?” 巧婆婆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来,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很有可能是大少当年结婚后,太太的位置。” 何忘之收回了户口本,觉得这个问题可能需要问一问姜明月。 简单地交代好,巧婆婆像是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任务一样,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还要亲自下厨给何忘之和汪已桉做饭。 何忘之当然不让,但是她面对这么大的冲击,也没有心情做饭,最后是汪已桉打电话给熟悉的餐厅,叫餐送了过来。 巧婆婆年纪大了,自己生活的却一直很有规律,吃完饭在花园里散了散步,才上楼休息。 何忘之坐在沙发上,抱着盒子,心中很沉重。 爸爸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又有什么秘密? 汪已桉走了进来,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点点的雨雾。 “刚打了一个电话,已经在查当年你父亲为什么入狱的事情了。” 何忘之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恩”了一声。 汪已桉在她的面前坐了下来,道:“怎么样,成为有钱人是什么感觉?” 何忘之苦笑,“能有什么感觉?我只觉得这钱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或许能用这笔钱让爸爸活得久一点,有质量一点。而我自己,也不用跟着姜明月走。” 何忘之说完,深以为然,如果不用跟着姜明月走,自己也不会残疾,也不用一个月十五万卖给汪已桉三年。 好在按照合同,汪已桉只要她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只有陪伴,没有诸如感情上和bao养方面的要求。 “你说我该给巧婆婆多少钱?”何忘之揉了揉太阳穴,“她这么多年,一直守着这个家,没有自己的家。” “她不是说想要到养老院生活吗?或者你可以帮她找一个福利很好的私人养老机构,让她颐享天年。”汪已桉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何忘之点了点头,接着低头看到铁盒子,又是叹气。 “你要是实在好奇就打开看看,一直抱着算怎么回事儿?” 何忘之把头靠在沙发的椅背上,“你不懂,我现在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的了,我害怕打开盒子又发现什么雷。” 汪已桉嗤笑,“我看你的神经还是挺粗的。一直被打击,不也活得挺好。” 何忘之苦笑。 “其实我有在想,我爸爸隐藏这些事情,有可能并不想让我知道事情的全部。”何忘之还在纠结爸爸入狱的事情,“如果我作为父母,也希望孩子一直记得的是我好的一面,而不是不好的那一面。” 何忘之有点打退堂鼓,“要不然就到这里为止吧,我好好地安顿巧婆婆,至于入狱的事情,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汪已桉不知道在想什么,浑身散发着一种很难以言说的气质。 何忘之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了?” 汪已桉抬头,嘴角翘起,眼底却没有笑意。 “如果你为人父母,真的会让的孩子只看见你好的一面吗?”汪已桉的话里带着很浓重的攻击的意味。 何忘之了解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捋虎须。 如果让他在这里发作,让巧婆婆看到,事情就大条了,再吓坏了老人。 “也许吧。”何忘之说。 “你会爱护ta,照顾好ta,好好教育ta吗?”汪已桉一连串的问。 何忘之感觉头大,她今年才十八岁,压根没想到那么远的问题好吗? “我不知道。”她只能这么说:“理论上和情感上我倾向于这么做,但是实际操作中,也许小孩儿会很调皮,打两下pigu也没准儿。” 汪已桉摇了摇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忘之。 “不,你不会。” 何忘之右眼皮一跳。 汪已桉的微微俯下身,审视何忘之。 “你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里,身边只有沉默的还有着秘密的父亲。快要成年的时候父去世,被接到姜明月的身边。” 汪已桉冷哼,何忘之明白,那是对姜明月为人母亲的嘲讽。 “至于姜明月怎么做的,你我都清楚。” “你想表达什么?”何忘之的手扣紧里盒子,仰起头看着浑身散发着戾气的汪已桉。 “你不会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因为你根本没学会怎么去做。” 何忘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汪已桉这波指责简直毫无由来。 家庭的环境确实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但是如果硬要说的话,她更糟糕的体验来源于高中的生活。 多年的冷热暴力让她很害怕去和人打交道。 或许可以和人说说笑笑,也可以很自然的和人交流。 但是心里是惧怕和人建立深度的联系的,因为怕被玩弄和背叛。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能好好的爱人啊!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何忘之也累了,觉得没有必要和汪已桉争辩。 成年人之间本来就很难说服彼此。 汪已桉却停不下来,“所以你不要想太多,以为有了房子就有了家。” 何忘之的容忍的气球终于被戳破了。 她感觉到了汪已桉话里隐藏着的绝望。 “好,我承认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悲剧。那么你呢?你对自己的生活就很满意吗?” 何忘之说完,挑衅地看着汪已桉。 汪已桉定定地看着何忘之,眼神里孕育着黑色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