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垂下手,没去管指间黏上的尘土,执绋抬头朝四周缓缓地望了一周。 这里,就是易氏一族,埋葬先人的族地,或者说,树冢。 执绋突然想到客栈中小弟弟的名字,感觉也挺贴合,双木为林,树冢多了,可不就是林冢么! 真该叫那小子来看看。 心中不合时宜地嘀咕一句,执绋板着脸穿梭。 只是这一次,她的速度慢了很多,时不时停下来剥开树上积攒的污垢瞧一瞧。 说到易氏,作为在世间流浪上千年的鬼,执绋要说自己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不但知道,甚至,在执绋所在的那个年代,易家家主易姜姝,与她曾是好友。 易姜姝比执绋大两岁,九岁稚龄便成为易氏一族的家主,统领整个易家。 同时,她也担任当时那个国家的国师一职。 易家所属的国家不是执绋所处的那个,若是执绋所在的那个大厦将倾的王朝,只怕要一个九岁孩子,还是个女孩,来做国师,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想都叫人嗤笑,更别提付诸实践。 然而易姜姝却成为自己那个国家的国师,尊享荣宠。 由此可见,那个国家有多么宽容。 易姜姝与执绋相遇只是个偶然,相遇之时,薛家已灭,执绋重伤垂死。 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机在快速流失,如同她逝去的亲人一般挽留不住。 那时候啊,执绋闭着眼睛,想: 我要死了。 她有点不甘心,也有点认命。 她没来得及报仇,却也倦于报仇。 背负上百条人命真的太沉重,也太累了。 她只是个被娇宠大的小姑娘,即使咬咬牙一直坚持着,也真的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和力气去坚持。 她放任自己被滔滔江水吞噬,感受着身体中温热的血液融合进水中,冰冷将她无情裹挟。 倦怠无比地阖上双眼,等待死神的降临。 正是这个时候,一双手将她从无边无际的怒号着的江水中拉了出来。 执绋永远都记得,那双手是瘦弱的,纤细得只剩下骨头和包着骨头的皮。 即使过去上千年,她依旧清楚地记着。 明明那么瘦的一双手,却拥有巨大的力量,不容置疑地将她从江水里救出来。 她被带回易家,安置在招待贵客的院子里养伤。 也知道了救她的人,是易家家主,雍朝国师,易姜姝。 易姜姝能力奇高,除了武艺,其余种种,皆有所涉猎。 她身上的伤,便是易姜姝医治好的。 在易家三个月,她与易姜姝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也明白了这个比她只年长两岁的姑娘,究竟有多全能。 术法自不必说,琴棋书画这些基础不值一提,医术高明,厨艺大师级,奇门遁甲极为精通,栽花种草、占星术数、酿酒制香…… 与她相比,执绋觉得自己像个莽夫,只懂打打杀杀的那种。 当然,真叫她去学这些,执绋表示她不太可。 又不感兴趣,何必勉强? 即使如此,也不妨碍执绋对易姜姝生起浓浓崇敬之情,两人一见如故,感情好的不像话。 后来执绋回到故土去报仇,易姜姝提供了不少帮助,可以说能报仇成功,易姜姝功劳至少占一半。 可惜了,执绋报完仇去寻易姜姝之时,她已然病逝。 因为易姜姝没有成婚,无直系血脉,家主之位便传给她弟弟…… 等等,易姜姝她弟弟唤什么来着? 执绋停止移动,凝神细思。 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不应该吧,按理来说她肯定会替易姜姝考察考察她弟弟,确定易姜姝的心血没有交到一个庸才手中。 可为什么关于这一段,或者说关于这个人,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连名字……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想到这里,执绋缓缓地蹙起眉头,神情严肃到冷冽。 不对劲,这么多年来,她怎么一点都没发现自己的记忆是不完整的? 为什么她从没想过易姜姝,直到今天被这片林子触发,才回忆起曾经? 为什么易姜姝的弟弟……在她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 难道她曾经遗失过一段? 可为什么偏偏是易姜姝的弟弟呢? 执绋干脆靠在一棵树上,闭起眼睛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 “对不住,先借我靠一靠。” 往前一百年…… 赵扬幡满脸和着泥的血,酣畅淋漓地拼杀:“杀!给老子灭了这帮孙子!” 往前五百年…… 云不禄面容肃穆,衣冠楚楚向前一迈,执板高声道:“陛下圣安,微臣以为……” 往前七百年…… 林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抓着好心人给的粗粮馍馍狼吞虎咽。 往前…… 一双手将她从水中拉起来,少女淡漠的声音模模糊糊在耳畔响起:“带回去。” “家主,只怕不妥,此人来历……” “我说,带回去。” “……是。” …… “你救了我吗?” “显而易见。” “我叫阿芙,你叫什么名字?” “易姜姝。” …… “若要为你亲人报仇,阿芙这个小名莫要用了。” “……你说得对,可家中长辈没来得及给我取名。” “若你不介意,我替你取。” “好啊。” “既是为家人复仇,慰问英灵,便唤执绋如何?” “是个好名字,此后,世上只有薛执绋,没有薛家阿芙。” …… “阿芙,此中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要复仇,我不拦你,但请一定记住……易姜姝,是你薛执绋的挚友。” “……阿姝之言,薛执绋铭记于心,永不会忘。” “此后,你我二人,天各一方,望自珍重。” “望自珍重。” …… “阿姝!阿姝!” “易姜姝——” 你这个骗子,说好的珍重,我珍重了,你呢? …… 睁开眼,执绋伸手捂住胸口,那里有一股奇异的淡淡的伤感,为曾经的薛阿芙,也为时光深处的易姜姝。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你,我好像也食言了。 你一次,我一次,我们扯平了,是不是? 记忆里,易姜姝从未提及自己的弟弟啊,那么后来成为易家家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咔嚓——” 鞋底踩上树枝的声音打断执绋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