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吴桐来到居委会废品回收站时,关二爷正在躺椅上打瞌睡。 老头六十出头的年纪,人很瘦,三级风吹过来就能把他吹倒一般,花白的小平头很立整,一张老脸上却布满了岁月刻下的痕迹。 听居委会魏大妈说,老头参加过越战,打过珍宝岛,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是个搅动风云的人物,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光荣退居二线了。 老头不是汉人,祖上是满族正红旗瓜尔佳氏,溥仪退位取消帝制,满人改汉姓,瓜尔佳氏改姓了关。 因为在兄弟中行二,为人处世古道热肠,因此人送外号“关二爷”。 茶几上的上海牌两波段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来梅兰芳婉转的唱腔,关二爷半眯着眼,右手跟着华丽的声音在腿上打着节拍,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高天吴桐笑了笑,对视一眼后互相挑了挑眉。 悄么声溜达到关二爷身前,高天伸手就要拔他的胡子。 啪地一声,手背被关二爷拎着的小细棍敲了上来。 “哎呦,敢情您老没睡踏实呢。”高天搓着手背直跺脚,低头一瞧,手背上浮现出一道红凛子。 “哼哼,漫说二爷没睡着,就算是二爷睡死过去了,你小子想偷袭你二爷,也照样不是个儿!”关二爷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瞅着高天。 赶紧给二爷发根烟,高天笑嘻嘻恭维道:“那是,您警觉性多高啊,也不看看二爷是谁,想当年您威震江湖的时候,我和桐子还没出生呢。” 点上烟美滋滋抽了口,关二爷说道:“你小子这话我爱听,想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二爷率领一个团,差点打到胡志明市去,那年,你俩可不是还没出生么。” 见关二爷一脸傲然,高天越发来劲了,上赶着说道:“您老给我们哥儿俩具体讲讲呗。” 吴桐也颇有眼色,跟着起哄架秧子:“是啊二爷,您跟我俩说说,您当时带了多少人马啊?杀了几个越南鬼子?到底挑没挑他们的中枢?” 关二爷拍着大腿,沉浸在回忆中,“好,跟你俩兔崽子说说,想当年……” 老头经不住诱惑,打开了话匣子,这一痛陈革命家史,时间就过得飞快了,半个小时转瞬即逝,高天和吴桐腿都蹲麻了,老头都没止住话头的打算。 眼看着日头西斜了,高天抽了个空子说道:“二爷,今儿差不多了哈,改天,改天我俩再来接受您老的革命教育。” 端起紫砂壶吸溜一口茶,显然没说痛快的关二爷横了高天一眼,不忿道:“把二爷的瘾勾上来了,你俩听一半儿就想溜?门儿都没有!老实给我蹲着!” 俩人面面相觑,苦笑连连。 得,继续听吧。 两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又复蹲下假装很感兴趣的听关二爷念叨起往事来。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关二爷一伸手,高天赶紧给他发根烟,点上火后,二爷抽了一口,说美了的老爷子这才问道:“你俩兔崽子干嘛来了?别跟二爷说专门为了听故事来的。” 高天嘿嘿一笑,指了指二八大杠后座上的化肥袋子,说道:“捡了点破烂,这不给您老送过来了么。” 关二爷站了起来,走到自行车后面解开一个袋子,就见牙膏皮哗啦一声洒落在地,他又扭头看了眼高天,眯着眼问道:“哪儿偷来的?” 高天嗤了一声,说道:“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也这么没溜儿啊。” 关二爷一巴掌拍在高天后脑勺上,怒斥他道:“怎么跟二爷说话呢?我抽你个小兔崽子。老实交代,这些牙膏皮到底从哪儿弄来的?真是贼赃,你二爷可不敢收。” 高天摸着后脑勺苦笑一声,又把跟派出所老郑说过的那番话一五一十讲给二爷听。 老头听完后倒是没说别的,只是感慨了番哥儿俩运气好,就让两人把这四个大袋子弄下来一一过秤。 要说这牙膏皮,现在可真是个好东西,为嘛呢?与牙膏皮制作的材料有关系,这年头的牙膏皮,基本上都是铝和锡的合金制成的,此时的中国,正处于工业大爬坡阶段,对各种工业原料的需求都比较大。 尤其是锡,更是非常重要的工业金属原料,在化工、建材、冶金、航空航天等领域内,被广泛利用。 铝的价格也不便宜,每公斤七块钱。 很快上完称,牙膏皮两百七十一斤,搪瓷缸子六十三斤,关二爷敞亮,牙膏皮按每公斤八块给哥儿俩结算的,拢共给了两人两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钱。 看着被咋成铁饼的搪瓷缸子,关二爷心疼的直哆嗦,埋怨这哥儿俩混蛋王八蛋,把这么好的搪瓷缸子全砸废了,让两人苦笑不已,为了哄老头高兴,立马一连串的说好话赔不是。 就这,老爷子还一脸的郁闷。 “你这俩小子啊,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要知道,这些搪瓷缸子甭管它有多少破洞,拿牙膏皮的锡纸都可以把它补好,然后刷上层漆,就又是新缸子一个,摆个摊拿去卖,算一块五一个,三百多缸子,你俩算算这是多少钱?”关二爷还不依不饶的说着。 高天被老头教训得龇牙咧嘴,且十分懊恼,低声下气道:“不用算了,四百五。” 要不是牙膏皮量大,关二爷给的价也高,高天能懊悔的拿脑袋撞墙。 明知道囫囵个儿卖更赚钱,但也确实没办法,不砸成饼,这三百多搪瓷缸子根本就运不回来。 关二爷叹了口气,问道:“你俩这是打算以后就收破烂了?” 高天说道:“还没想好,总得挣口嚼谷吧。不过这行利润确实高,一翻一正,就是几百上千的利润。” “不嫌寒碜?”关二爷犀利的目光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高天一横脖子说道:“凭劳动吃饭,寒碜啥?” 关二爷笑了:“好小子,有这个劲头儿就行!你说得没错,这行看起来不起眼,可利润高。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垃圾,是放错位置的资源。二爷今儿心情不错,再免费送你俩个消息。” 高天眉开眼笑道:“您老说。” 吴桐也聚精会神竖起了耳朵。 关二爷手一伸,高天会意,忙给他上烟点火。 抽了一口,关二爷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水泥二厂知道吧?” 高天点头道:“知道,昌平那家。” 关二爷继续说:“没错,就那家。我打听到,他们积压了批包装袋,量不小,这几天正打算处理掉,盯上的人不少,你俩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瞅一眼,但别抱太大希望。” 吴桐迫不及待的问道:“能有多大的量?” 关二爷回道:“五万斤上下。” 吴桐顿时嘶地一声。 高天却说道:“那也没几个钱啊。” 关二爷笑眯眯看着他,也不说话。 高天知道,老头这是考验他智商呢,不由得认真琢磨起来,片刻后,琢磨明白的他问道:“二爷,您给撂个实底儿,那些包装袋啥材质的?” 关二爷呵呵一笑,“牛皮纸的。” 高天明白过来了,嘴一咧,笑道:“小子明白您老的意思了,这批牛皮纸包装袋,不能把它当废品卖,得卖给用得上它的厂家,对吧?” 关二爷朗声大笑,“你小子脑瓜子还成,那你说说看,卖给啥厂子合适?” “花炮厂。”高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孺子可教!去吧,做成了这笔买卖,二爷再给你俩点条道儿。”关二爷大手一挥,让哥儿俩走人。 高天嘿嘿笑着从车把上提了条鱼孝敬给二爷,这才跟吴桐离开了回收站。 “天儿,你不会真打算当个破烂王吧?”推着自行车出门后,吴桐问道。 “当破烂王有什么不好的吗?”高天看着吴桐笑嘻嘻反问。 “倒也不是说不好,就是觉得,觉得……”吴桐找不到形容词了。 “低人一等?” “对,就是这个意思。” “桐子,我还是那句话,凭劳动吃饭,不丢人。”高天目光坚定起来。 吴桐点头说:“成,听你的,咱俩的事业,就从当二道贩子开始起步。” 高天哈哈大笑,搂着吴桐的脖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吴桐住前院,一家四口挤在不足十二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回到院子,高天让吴桐拿条鱼回去给爹妈解解馋,吴桐也不客气,挑了条个儿大的,约好明天一早去昌平后就回了家。 高天也回到了后院,眼看着快要到四点钟了,馋嘴妹子马上放学,想到妹子那瘦瘦小小营养不良的模样,高天就一阵心疼,麻利的把鱼拾掇干净,高天一琢磨,今儿挣钱了,得给妹子好好补补身子,干脆奢侈一把。 拿了条毛巾擦擦手,他扭头出了门,直奔西边路南的街道办供销社而去。 供销社柜台后面坐着俩人,中年妇女于有容板着张臭脸在织毛衣,年轻女子方红梅拿着块抹布擦柜台。 高天走进来后,笑着跟方红梅打招呼:“红梅姐忙着呢?” 方红梅二十出头的年纪,瓜子脸,眉毛细长杏眼如核,鼻梁直挺唇红齿白,乌黑的秀发绑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穿一件带着白花的红棉袄,胳膊上套着套袖,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 她是去年知青返城从大西北回来的,被安排在供销社上班。 听到一个男生的声音传来,方红梅抬起头,俏脸一红,轻声说道:“小天儿来了,要买东西吗?” 于有容也抬头看了高天一眼,她耷拉着嘴角冷哼一声,流露出一股子不屑一顾。 高天根本不搭理她,打量着方红梅精致的小脸,越发觉得这姑娘羞涩的模样很有意思,便嬉笑道:“嗯嗯,来买点肉,红梅姐今天很漂亮啊,花枝招展的。” “去你的吧!油嘴滑舌的臭小子,胆子大了,敢开你红梅姐的玩笑!”方红梅的俏脸越发红润起来:“粮本、肉票带了没?” 高天两手一摊,低声道:“粮本在我妈那儿,肉票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