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修为越高深,对气机的感觉就越是洞若观火,林十六疑惑之处正是在此,他没有在叶不凡身上感觉出一丝的杀机,一丝的愤怒,那张半善半恶的面容过于的安宁,那双半星半夜的双眼过于的平静。 千里的走狗依旧吃屎,万里的孤狼还是吃肉! 林十六不会怕一条被自己打断腿的野狗,不管这条野狗是沸沸而哮,是目露凶光,还是呜咽无声。 可是被打断腿的是条孤狼?无声无息,安安静静的舔舐好了伤口,接下来就是阴魂不散,让人头疼的不死不休。 静静的对视了片刻,林灵不得不承认,叶不凡纵然还是一个修行上的废物,此时心境毫不作伪的安宁和平静,也让自己荒谬绝伦的生出些忌惮的心情。 可那又如何? 林十六眯起双眼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手掌回收时,食中两指并指如剑,隐秘、轻巧的划过脖子,有若闲庭信步,一剑封喉。 林十六没指望自己隐秘的动作会将叶不凡刺激成一条见到棍子就狂哮的疯狗。 果不其然。 叶不凡还是那黄花青草的安宁,还是那古井不波的平静。 一个杀机已生,笑容不变,一个还如山间顽石,岿然不动。两个人的视线却很奇妙的在林十六一剑封喉的动作后,极有默契,不沾烟火的分散开,恍若刚刚只是有一缕微风拂柳,蝉鸟不惊。 林十六凝神静气,闭目打坐。叶不凡不疾不徐的低下头,眼神深幽的看着胸口,灵识探进储物袋,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剑,平躺在蒙蒙的空间中,剑尖的一点猩红,格外的夺人双目。 以现在的修为,既没有高妙的身法,术法一道也是一窍不通,叶不凡却相信,自己可以在这幽遗小世界,凭借这把短剑,斩断伸向自己的恶念黑手。 底气所在,就是储物袋中一枚褐色的丹药。那是出自林十六的那一颗清心丹,清心静气,能够消除异香对神魂的迷醉,叶不凡却不需要将它含化到腹中。 这片秽积森林无边无际,诡异莫名,在这片森林之后,可以想见,必然也不会是捷径通幽,一路的坦途。 静静的等下去,总会有机会将心中的剑化为掌中的血。 至于林十六的断臂之辱和封喉之意,叶不凡不知道林灵之前就有了言之凿凿的断定,不过确实如林灵所言,叶不凡没有生出任何想要告诉静莲的念头。 至于原因,既不是静莲的修为是不是能够成为强援,也不是因为叶不凡越是一无所有,卑如蝼蚁,就越发想要死撑住男人仅剩下的可笑尊严和轻贱脸面。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能想到,叶不凡怎么可能去说! 身边这个眉清目秀,眼含稚气的男子,也许是儿子叶天借着冥冥天意,留给自己的坚持和想念。 这种坚持!无关要不要脸面。 一个爹,一个娘,纵然利剑加身,心焦骨裂,总会面对着孩子,只留下一张平静如常的笑脸。 看之前林灵及天苍宗弟子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全力护住静莲的周全,少了这一层不安,不过就是一个林十六的威胁,哪里用得着坐立不安,躲躲闪闪。 将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通透,叶不凡心里真正的是静水无痕,波澜不生。他轻轻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收回岔开的双腿,盘膝而坐,手掐阴阳,开始回复丹田灵鼎内损耗一空的灵气,用来温养用“生骨”之法接续的断臂,希望两日之内,这条胳膊就能完好如初的继续使力。 凝神静气中,叶不凡很快的浑然忘我,全然不会注意到,静莲此刻双眼中带着三分疑惑,七分愤怒,定定的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酱肉。 颤微微的酱肉皮糯肉烂,一口咬下去,醇厚的油香顺着舌尖四溢,软烂如酪中,又杂着猛然让人惊奇的韧弹。 美味当前,总是能让静莲有身子沐着暖暖阳光的欢喜。可是一道强烈的杀机,突然如出鞘之剑,直刺向身边的叶不凡,让静莲感觉嘴里那软糯的一口酱肉,变成了一段掺了粗沙的油蜡,被火烤成黑炭的一节木柴。 禅宗的修行本就是重于念而轻于体,密法一脉更是苛求到需要念有转轮才能够初窥门径。静莲作为禅宗硕果仅存的密法金刚,长年累月的悟化“四无量心”,加上又是稚子心性,对气机的感知已经敏锐到让人惊奇的程度。 射向叶不凡的那道杀机一闪即逝,以普通修士的感知,就是寻常的一道杀机,而在静莲的感觉中,这道杀机有两分凌厉,三分残暴,还有半数是让人厌恶的张狂和肆意。 嘴里的酱肉现在是弃之可惜,嚼之无味。静莲还是勉强将如蜡似柴的酱肉咽下去后,慢慢用拆开的蒲草袋裹好剩下的酱肉,收进手腕上的迦南木戒珠中。 随后他收回懒散岔开的双腿,轻闭双目,跌伽而坐,口中无声的断喝出“唵”字真言,手结大威德根本印,心中开始高声咏念起了大威德心经。 一遍心经过后,静莲睁开眼,瞳仁蒙着一层青黑的颜色,静静的看了看林十六。 静莲的禅心中,金刚转轮已经光生七色,其下五方之位,西方莲花部的大威德明王,已经虚现出六面六足六臂,身青黑,批髑髅为璎珞。 此虚像为大威德明王以法性之智剑,打断无明之怨敌。 接下来,只要禅念接引,刹那之间,大威德明王的法相就将具现于身前。 不过静莲转眼间就偏偏头看向了林灵,禅念始终如沉寂的枯木般一动不动。 静莲不嗔不怒,不悲不喜的看着闭目盘坐的林灵,双手原本掐出的根本印微微而动,食指伸展,弯如戟后又竖如松。 手结大威德心中心印,静莲口中默念“吽”字真言,一丝禅念触及到林灵的眉间,如优昙一现的动了一动。 这丝禅念又轻又柔,散发出的气机,却像密林之中,长鬃一闪,獠牙一露。禅宗的“内印狮子吼”,无声无息,却自有金刚怒目的威慑和刚猛。 静莲没有想要撕破脸面的想法,不过明白以林灵的修为和地位,自己只有以强对强,才有同处山巅,笑看云卷云舒的可能。 静莲的这丝禅念一闪而逝,林灵静待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先是偏头看了看身边一无所觉的林十六,皱了皱眉才扭回头,眼睛闪烁着清光扫了扫呆如木鸡的叶不凡,才面色肃正的凝望着静莲的眼睛。 林十六心中藏剑,神识探向叶不凡的时候,林灵就清楚的感知到了那一缕毫无隐藏的杀机。 中州星已经承平百年的时间,各大宗门世家之间,暗地里虽然难免有些冲突,但是没有谁会明着去撕破脸面。天苍宗一直风波不生的傲踞东升州,宗门之内,破云峰一脉又是宗门之重,作为破云峰的内门弟子,林十六虽然答应在出了幽遗小世界之前,不和叶不凡再起冲突。但是,他对一个无根无底的野修,怎么可能真隐的住嚣张跋扈的性情。 习惯了强者尊,弱者鄙,林灵除了有些恼怒林十六屡教不改的鲁莽,对那道杀机,全然就是云淡风轻般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恰恰就是这道杀机,同样置身事外的静莲不仅感知到了,竟然还生出如此强烈的反应。 林灵心里的念头转了转,束音发声,轻声的问道;“静莲法僧,弄出这样的声势,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需要贫道帮忙?” 静莲犹豫了一下,微微闭目,禅念渡归金刚转轮,禅心中原本虚显法相的大威德明王消失不见,从新化为金刚转轮上的青黑两色。 双手结出智吉祥印,静莲将禅念藏于金刚转轮,睁开双眼看着面色平常的林灵,浅浅的笑了笑,以禅宗的心语密法回应道:“林道长修为高深又独具慧眼,何必多此一举的明知故问。” 林灵笑了笑,有些烦恼的挥了挥手,“我这个师弟,一向就是鲁莽易怒,和叶道长之间有些冲突,因此动了些杀机,不过就是为了争些脸面的一时冲动。” “天苍宗一向律令有度,贫道的师尊又是御下极严,我这个师弟,鲁莽到是不假,不过,仅仅为了些脸面,还不敢肆无忌惮到杀人的地步。” 林灵这番话说的语气自然,笑容清淡,静莲略微的想了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后,心中一叹,不言不语,低头闭眼,继续默念起了大威德心经。 “终归不能真的撕破了脸面,一来,天苍宗对自己多有照顾,二来,此次的冥乡之行,对禅宗来说,也是千年以来莫大的机缘。” 静莲心有杂念,片刻后就放弃了继续默念大威德心经,默默的偏头看了看叶不凡,心里又是一叹。 “若不是自己心热酒酣的相约,叶大哥也不会陷入如此的境地。” 一天的时间就连逢惊险,之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决死的境遇,以叶不凡的修为来说,恐怕连保命都是心有余而身无力。 况且,静莲并没有完全相信林灵的说辞。 静莲想到此处,心中懊悔不已,但是看着叶不凡那半张憨厚的面容,却知道这些憨厚中,有绝不会轻言放弃的坚持。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静莲净心静气,扫却心中的是非杂念,手结金刚转轮印,腿盘宝莲吉祥坐,以禅心观想—我即明王,明王即我。 将以禅宗密法进入梦觉观想时,静莲收于金刚转轮中的禅念却是微微一动,如风吹白螺,法音鸣响。 静莲心中陡然一紧,随即以密法默念真言,睁开眼看向了远处。 阿耶识慧眼中,数点暗红如影如魅,带着幽光残影,撕破了沉寂如海,漆黑如墨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