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统管衙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但在办公大堂的后堂之内,就没有这么严肃的气氛了。 主吏掾南平沢大步走进,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起来儒雅,但是个心里藏着沟壑的人物,此时一脸豪爽,进门就笑:“恭喜县公,贺喜县公,下官可是把赫孩儿查清了,吃人三,其中有垂髫小儿一人,少女两人,作恶多端十恶不赦……说起来令人气愤,下官给他定了剐刑,这气也就不用气了,倒是上官那徒儿的功劳……” 后面,文掾朱昴跟着贺喜。 赫孩儿的罪责罄竹难书,真个让人气愤无比,但给定罪了,剐了,也就用不着气,反而令人开心。 要说只是罪责的话,抓到了,功劳已经不小,赫孩儿还和洞图湖有关系,定下剐刑,洞图湖却没有半点意见,里面更有安民、平境的功劳了。 苏昂是公孙抚的徒弟,爱徒如此,应该贺喜。 只是……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朱昴贺喜的情绪有点低落。 “县公大人呐……唉……” 朱昴叹气道:“下官本没脸提,但下官老来得子,自个教育不了,只能拜托县公大人了,您看……您的两个徒儿,上面的那位不用讲,苏家子可是如同龙凤一般的人物了,不然……帮下官教导一下?” 言下之意,就是让自家独子跟着学习了,又不是拜师,开了口,公孙抚不该驳他的面子。 然而,公孙抚的老脸一僵。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可他这个尚师……就和朱昴说的一样,上面的那位不用讲,太厉害了,他根本没能教导出来什么,可苏昂呢,难道他教导什么了? 自家的事情自己清楚,除了关于律法的事情,他还真没教导什么。 他做的,只是心疼爱徒。 “咳咳,以后再说……再说……”公孙抚顾左右而言他。 脸上又是一喜,强行让脸色平静下来,朝上一拱手,镇定的问道:“有件事,倒是要问两位掾官的意见了,副帅荷大人说要‘图安稳,过太行’,一切有关边境安稳的功劳都要大赏,小徒摊上了,合该是他的命好,可荷大人只说重赏,没有定下章程下来,小徒的赏赐,应该如何处理?” 南平沢和朱昴面面相觑。 问,那是肯定要问的,县公是苏昂的尚师,这赏善罚恶多少都得避嫌,所以需要他们的意见,可这种事的主官是狱掾商镜,他们的意见,没有商镜说话管事。 于是朱昴小心询问:“那狱掾大人……” “哦,狱掾商镜说他病重,昨个清早,恰好告假三天。” 公孙抚捋须而笑,笑得很有神采:“要说大狱的事情,告假三天也就告假三天了,一切等他痊愈后处理就是……狱掾商镜……劳苦功高啊……可荷大人发了公函,咱们陈安、洞图、丘大、头九四县频临太行山脉,一定要无比安稳,而且各种功劳嘛,必须及早、加重的发放,从而让将士用命……总之,今日必须处理。” 昨个清早?告假三天? 主吏掾和文掾朱昴对视一眼,眼神有些诡谲了。 他们可以想象,商镜在罩帽下的那张老脸,现在是何等的青、红、黑、白……精彩绝伦呐。 和公孙抚不同,作为本地的掾官,他们和商镜共事了很久,从没见过商镜告假,就算真的病重,大狱的事宜也没拖过半个时辰。 这时候告假,分明是算计了苏昂,结果……好吧,总之,是老脸挂不住,要压上苏昂一压。 但是…… “商镜老儿不会被气吐血吧?”南平沢嚅嗫着,他还挺喜欢商镜来着。 商镜的兢兢业业,让他这个主吏掾省了不少事。 朱昴噗嗤乐了,他是文掾,和商镜没什么往来,气吧,憋屈吧,气死才好,反正商镜和他没有公务往来,平日……还谁都看不起。 “商镜老儿看不起苏家子呐。”朱昴添油加醋。 主吏掾南平沢一脸无语,好你个文掾朱昴,就一点……同僚情谊都没有么? 好吧,他也没有。 “启禀县公、主吏掾、文掾大人,东山亭长苏子昂,携求盗季然在门外听候。” 有吏员趋步而进。 “快传!”公孙抚连忙让人进来。 至于关于赏赐的商榷问题,没关系,进来再说一样。 门外,眼看吏员出门来请,苏昂和季然对吏员微笑,随后,苏昂慢慢脱掉鞋子。 季然有些蹙眉,也跟着脱掉细布鞋。 他们还不是第三级爵位的走马,脱鞋后就打赤脚,有些不雅。 季然抿抿嘴,看向苏昂头顶的黑色束冠道:“好你个苏家子,这次的功劳赏了,再加上一些,就该晋升第三级爵了吧?下一次来,只剩下我一人打赤脚了。” “说不准。”苏昂只是微笑。 以前打赤脚的时候,他还觉得不太舒坦,毕竟旁边好些吏员、士卒在看,进去后还是对着尚师公孙抚和掾级官员,有些不好意思。 可此时,他舒坦了,自在了。 好像什么都能看开,颇有种‘上酒,贵妃脱靴’的李家味道。 心境变了,老子是……男人了…… 苏昂心里窃喜,又有点惆怅。 进了厅堂,六枝八臂的灯台照例只点燃两盏烛火,在这黯淡的火光中,公孙抚看见苏昂就笑,顺手也拿出一顶银灰色的束冠出来。 看见束冠,主吏掾南平沢就感觉不是滋味了。 你大爷,刚才……问意见? 文掾朱昴低眉顺眼,老神在在的啜口清茶,嗯,挺香。 公孙抚心疼苏昂,别说他了,整个陈安县都知道,苏昂也争气,让他羡慕得很呢。 不就是晋一级爵嘛,不就是上造爵晋级走马爵,不就是需要八颗脑袋的功劳嘛,不多,不多,他还想家里的劣子跟着公孙抚呢。 其实跟着苏昂更好,但苏昂要上战场,他舍不得…… 放下茶盏,朱昴好像没看见银灰色束冠,一脸悠然的道:“荷大人说了,有功要赏,要重赏,这是让将士用命的天大问题,所以,赏一级爵是应该的……县公大人,下官提议此功劳算八颗敌首,让苏家子晋爵走马,另外赏百金,以示嘉奖。” “赏赐重了吧?不然……百金削了?”公孙抚还拿着银灰色束冠。 连忙把束冠往袖口一塞,老脸笑出了花儿,貌似不太甘愿的道:“走马爵,已经是本令能够给予的最高爵位,还加百金的话,太重了,重了……” “不重。” 朱昴放下茶盏,一身正气的站起来,朝天拱手道:“荷大人有令,为了将士用命,一切安民、平境的功劳都得重赏,洞图湖的实力不弱,苏家子维护了律法,大战在即,又让咱们本部安稳,理应重赏!” 屏风后的文书小吏飞快的把对话记录下来。 主吏掾南平沢的脸色就不对了,看看公孙抚,再看看文掾朱昴,得咧,你们演戏去吧,他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盏,啜上一口。 苏昂也懵了,尚师大人……还能……这样玩? 晋级走马爵需要斩首八级,哪怕三五场大战,也没几个能活着斩首八级,这样因为赫孩儿赏给了他,他觉得……愧受。 好吧,那也先受了再说。 尚师给予自己的好处,不受的话,多让尚师大人为难啊,于是他快步上前,一弯腰,一拱手,脸就低下去了,发髻上代表第二级上造爵位的黑色束冠,也低了些,正对着公孙抚。 “下吏惭愧。” 南平沢一口茶喷出来,看着苏昂发呆。 小子,你惭愧? 你惭愧你躲躲啊,把黑色束冠杵出来干嘛?要点脸不? 南平沢的老脸一红,有点不忍心看。 他是主吏掾,主管吏员的升迁、平调,还有降职,有本事的,没本事的,要脸的不要脸的,见过的多了,但还没见过赏赐没敲定呢,这脑袋先伸过来的那种。 南平沢看过苏昂的履历,很多遍,但一时间,有些不认识苏昂了。 季然也目瞪口呆,以前的时候,苏昂兄没这么,咳咳……不拘小节呐。 “有功当然要赏,就这样定了!” 公孙抚拍板定论,下了高案,以尚师,以及上官的身份给苏昂摘冠,又把银灰色束冠放了上去。这是个很简单的过程,但屏风后的小吏就忙碌了。 需要把此次的事情全部记录,并发送公文给下属吏员,办理赏田地、划宅基地之类的事宜。 第三级的走马爵,已经是‘士’里面次高等的爵了,可以穿靴、上袜、披氅、马上挂花…… 这是什么?这是身份的代表啊。 受了银灰色束冠,苏昂后退一步,再次对公孙抚和两位掾级大人行礼。 这赏赐够重了,南平沢就再啜一口茶,预备放下茶盏。 接下来要遣退苏昂和季然,大战在即,他身为主吏员,还要和县公商量吏员的调配。 可这时,苏昂轻声笑道:“启禀县公大人,此次抓捕赫孩儿,东山亭部人人奋勇,不敢惜命,特别是山鬼莜、柳居士及狼丫头,他们身为精怪,为下吏和洞图湖牵线搭桥,下吏以为,为了境内安稳,当赏。” 噗!南平沢无语了,拿帕子擦嘴,又咔嚓咬了老牙。 赏赐重吗?很重。 但该继续赏赐吗?也应该。 抓捕赫孩儿不是苏昂自己去的,当然,一应人等都该封赏,可是你早说啊,明明的,县公大人是把所有功劳集于一身,才给你弄了走马爵位。 贪心……你还要不要脸? 文掾朱昴也眼睛大张,嚅嗫着嘴唇,傻傻的看向苏昂,苏家子,以前,没这么不,不要……咳咳,不拘小节啊? 性格大变,必然有大事发生,文院朱昴盯着苏昂,看苏昂一本正经,忽的站起。 他一拍桌子:“苏家子,你悟了什么?” “没悟什么?” 苏昂轻轻的笑:“只是下吏昨日点燃了第十七把文火,今日莫名其妙的,又点燃了一些。” 一……些?是不是说错了? 朱昴吞口唾沫,干涩的问:“一些,是多少?” “还要谢尚师教诲,苏昂一朝顿悟,只觉得天平海阔,男儿在世当扛起千钧担,做那万般事,男儿不羁,好男儿……不拘小节。” 说着,苏昂抬头,眼皮轻轻一眨。 啪,啪啪啪啪。 左眼蓦然光亮,炽白火焰燃烧其中。 右眼也亮如浩夜星空,有炽白星辰闪烁。 一,二,三……十! 两边,都是十把文火! …… 昨天还熬得住,今个怎么熬不住了,这一章打着吊瓶写出来的,想写出来,晚上再来一章,可……肯定是药有问题,不是蛙精神顶不住,明天白天写吧。 下次不打手背了,打胳膊,打手背不好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