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新女婿丁同贵是顶着枪林弹雨般的威胁和辱骂住进了她的家。她这个新女婿心疼问她:“你真不后悔招我过来吗?” 她顶着过半的白头发心痛的问他:“是你后悔跟我来受气了吧?” 他用那双老茧如铁的双手摸摸她的窄窄的肩说:“我想都不敢想咱还能过到一起,能跟你过几天平淡日子,我这辈子死也值了,只是,叫你跟着我受气了。” “没事,她早晚要死在咱前头,只要咱死不分开,会过上清净日子的,不是俩孩子还都支持咱嘛。” 他用结实的臂膀抱住她结实的身子说:“要不是为了俩孩子,咱就远走高飞,我有的是力气,到哪咱都能过上好日子。” 疏花却倔强的摇摇头说:“不,凭啥咱走,这个家是我自己拉拔起来的,那个死鬼常年有病,我还得养活他,如今他死了,这都是我的了,谁敢撵我,哼,她闹,闹去吧,闹到最后把自己闹腾死了活该咱心静,省的端屎端尿伺候她了。” 这一对新人就这么开始了他们的“幸福生活”,真是黄连地里弹琴——苦中也能乐。 同贵除了干活有一把子力气,还有一手绝技,就是打弹弓,他用弹弓打目标的本领虽说没有吕布的百步穿杨,但也是弹无虚发。虽然是冬天,但村子里还是不少麻雀和喜鹊的,他就在清晨和黄昏避开村人的视线去野地里打麻雀和喜鹊,那些野鸟的肉又细又香又有营养,本来疏花有轻微的夜盲症,到了黑天就看不清,没想到这同贵来了她的夜盲症居然好了,她喜不自胜,说都是同贵打的野鸟给治好的。同贵酸楚的摸着她头上的白发说:“多吃点,看能不能再治好你的白头发。” 她看着他像个小姑娘般娇羞的笑着说:“白头发鸟可治不好,还得你自己给我治。” 俩人相视一笑。 冬天家家户户的饭碗里只有咸菜和大白菜,但是他俩的饭桌上却有红红的雀肉。不能说他们不幸福啊。 疏花从乡里回到家,同贵正心急如焚的等着她,心里直怕她会被乡里扣下来,他都想好了,万一是那样他就去乡里揽下一切把她换回来,然后出来就带她离开这里到外地打工,两个孩子月月给她们寄钱。看到疏花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很激动,也很担心,拉着她就问咋样了? 她苦笑一下说:“你先给我倒碗水喝吧。” 她一口一口的喝水他真急了,就脱口而出:“疏花,我想好了,她要是真容不下咱我还不伺候了,咱走吧,我这些年在外面学了电焊的手艺,一个月也能挣几千块呢,我不光能养活你,使使劲也能供起俩孩子的学费,这个家我还真不稀罕了。” 疏花看看他淡淡的说:“你不稀罕我稀罕,这家里哪个砖缝里都有我的血汗。” 同贵愣住不语了。 疏花把碗放到地上说:“同贵,她状没告赢,都知道她是啥样的人,也都知道我是咋过来的,但是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她折腾起来的劲头大的很呢。乡领导说了,咱能跟她讲和还得讲和,她这么闹对谁都不好。” 同贵哼了一下说:“当然不好了,谁都知道不好,可是咱不是没办法嘛。” 疏花看看他一脸不忍的说:“同贵,领导都说要你去跟她讨好。” 同贵皱了一下眉头说:“没问题,为了咱俩的幸福日子我就拿我的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去吧,她打我不还手她骂我不还口。” 疏花开颜笑了说:“你用光你的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可不中,你得拿好吃的去填她的臭嘴巴,能把她的嘴填上她还骂的出口啊?” 同贵一听笑逐颜开了:“这放心吧,我用弹弓来打倒她,这又嫩又香的鸟肉比啥都香,谁都稀罕。” 疏花又笑着说:“别看她守寡这么多年,她是个好打扮的人,就稀罕人家穿的打的毛衣,我去称毛线给她打件好样儿的毛衣——”说到这儿她的脸儿黄了。 她来到柳树村可是再也没打过毛衣。 正是开始了春耕的时候,孤寂了一冬的田地里又撒满了人,绿绿的麦苗衬着各种颜色的人,又是一副“乡村年久竞农务,秋歛春耕恐失时”的春繁景象,这样的时刻看着天看着地令人觉得到处都是希望,一切都会变美好。疏花和同贵也满怀着新的激情,他们决定“动用一切办法”来缴获老婆子,让她好好的回到这个家好好的过日子,哪怕一天三顿饭的端到她跟前伺候她。 俩人白天去地里施了一天的肥,晚上一搁下碗同贵就要去打鸟孝敬老太太,疏花因拉了一天的肥料楼实在累得很,就不要他去,过几天肥料施好了也不迟,不在这一天两天的。他就笑笑说:“没事,这点活儿能把我给累着啊,这巴结老太太还真得急,不然她真又去县里告你了,县里不还得来人传你呀,事儿虽说没事,咱可落了个坏名声啊,疏花,我可不能叫你因为我成了罪人了。”他说着脸色就又变了。 疏花看看她笑着嗔他:“你就是这样小心眼,老说这话,咱俩过日子,你愿意我愿意,谁也管不着,要不是乡里领导和明恩叔劝我,我才不理他呢,身正不怕影子斜,瞎话说一千遍也变不成真的,咱没有坏良心就啥也不怕,你老胡思乱想啥呢。” 同贵说:“其实也不全怨人家老婆儿胡闹,这是她的家,是她把你娶来的,她儿死了你招我来当上门女婿本来就该经过她同意,现在她不同意我就来了按说是我不对,我是得主动跟他们低头讨好,让她一点一点的把气消了……咱是做晚了,是咱不对,咱得尽快去弥补这个错儿了是不是?你那个毛衣呀可快点打,明个马头又逢会了,晌午我自己去施肥,你去赶会吧,顺便再给她买点糕点吃的来,晚上一块送到她闺女家去。” 疏花一听就沉默了,低低的说:“中,明个我去称毛线。”忽然又颓废的说:“就怕咱把你咱是心掏出来炒好了给她吃,她吃完了照样会骂咱的心是狼心猪心狗心……” 同贵没理会她打断她的话嗔她:“看你说的,跟婆婆搞不好关系你这个当媳妇的还有理了?你别管了,你睡吧,我去了。” 他说过这话后就信心满满的又拿着弹弓去村子外打鸟了。 疏花怏怏的笑了一声默默的收拾好还锅碗,把猪圈里的猪喂了,把羊圈里的羊饮了,又往厨房里抱好明天烧的柴火,才把厨屋门关好,走进堂屋坐到床头拿起了针线筐子里的鞋底,在黄黄的灯泡下刺啦刺啦纳了起来。 纳着纳着她的手无力了,针扎不透千层底了,她抬起头茫然的去看灯泡,看着看着灯泡在她眼里成了一团黄花,她的头嗡嗡叫起来。打毛衣勾起了她那遥远的但永远新鲜的切腹之痛的灾难回忆……她的泪滴到了洁白的鞋底上,泪还是跟当年一样清澈如山泉水。但心已经不如当年那么纯洁如完玉,脸也不像那时鲜嫩如红花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件毛衣…… 不过谢天谢地,她的同贵如今真真切切的在她身边了,尽管她不在是当年那个她了,但他还像当年那样爱她,这难道不是对她受了这么多年的屈辱的回报嘛。就算婆婆反对就算她背上个虐待婆婆的恶名,那有怎样呢,跟她的巨大的幸福来比,这都是泰山脚下的一块小石子,大雨中的一滴水,真的不值一提。但是他心爱的男人却要跟她一起忍受屈辱,她就觉得委屈他了,他千辛万苦的等到了她,却不能跟她过太平日子,还要忍受新的侮辱,此时还要低三下四的去讨好那个黑心老婆子…… 她真心的可怜他,她为了心里的可怜伤心的啜泣了起来。 忽然,她停止了抽泣,微微向前勾着头做凝神静听状,渐渐的,她眼神里露出了惊恐,后来她从床上一下子弹了起来,如导弹般射出了屋子。 她听到了什么呢,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婴儿的哭声,真真切切的婴儿的哭声。 那个哭声她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把它从心里驱逐出去,她常常在梦里听到,在发呆时听到,但是她知道那都是她心里的想象,但是此刻她是亲耳听到了它——确实是耳朵听到的,不是心里回荡的。是的,是的,她好像在跟自己证实。 她好像疯了,拼命的寻找那个哭声的来源,可是那个哭声像空气一样没有方向,也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她耳朵里,把她的整个人给包围了起来——哇——哇——娘啊!是她,是她的哭声,她在哪哭啊—— 她疯了似的在院子里跳着叫。 忽然那个声音像它莫名的出现一样莫名的消失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杨树已经张全了圆叶子,在夜里它称得上满树华冠心了,没有风,它不动,也就没有声音。猪圈里的猪睡了,羊圈里的羊睡了,院子里原本是安静的,除了她刚才那一声尖叫还余下的余音还有些痕迹,四周又逐渐恢复了寂静,像平静的水塘被一个瓦片击了一下,水花溅了一圈水面又平了。她也静下来了,木桩子似的杵在黑夜里,仿佛和杨树比笔直。 其实她心里不平静,她的心突突跳的把她的耳朵震聋了,把她的身体震麻了,把她的眼睛震瞎了——同贵打鸟回来了她没有看见,同贵不解的用力摇撼她她都不动,眼珠子却在黑夜里发着光。 “疏花,疏花,你咋了,你咋了——”同贵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有些怕的拍起了她的脸,她仍木然不动,不像是装的。 他急中不乱,狠狠的在她的人中掐了一下,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把眼神慌慌的对到他脸上看了几刻钟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 当从他怀里直起身子后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还是很紧张的躲避着他疑惑的追问,好像怕他一眼看到她心里。她不成样子的摇着头摇着手磕磕巴巴的说:“没咋着没咋着,我被院儿里的一个啥物件给唬住了,恍了一下神。”说着就拉着他往屋里走。 但他是个细心的男人,他担心的看着她问:“疏花,到底咋了,你刚才的样子可吓人了,是不是他奶奶又来闹了咋的?” 他这样一问,她反而松了一口气,慌乱的一笑摆手说:“没没没,是我听到外面谁家吵架我吓坏了,以为那老婆子又来咱家闹了,我出去一看不是正想回来,就呼啦一响看见个啥东西在咱院里一闪跑出去了,我被吓愣了是,呃,估计,估计是个夜猫野狗的吧,谁知道是个啥,可吓死我了……”她像发疟疾一样说话嘴唇都打摆子,看来是真被吓着了。 他果然随着她的思路说:“不定是夜猫野狗,是啥鸟也说不准呢,有多大啊?” “啊,有,有多大呐,啊,呃不大,可能是个鸟吧,我忘了,光顾害怕了,我从小八字弱,刚才准是把魂儿给吓跑了,你来了给我一叫叫回来了,嗯,准是。”她兴奋的说。 “八字弱,就你八字弱啊?你那脾气可是比牛角都硬,火力可比炸药还猛,嘿嘿嘿。”他回忆起了过去,所以此时含情脉脉的看着她。 可她此时好像根本无心跟他一起回忆过去,只是淡淡说了声:“哎呀,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他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马上想起来了,就兴冲冲地的要她去看堆在地上的一堆猎物。他指着一只很大的鸟问:“看,知道这是啥不?” 她看出了是一只大雁,就敷衍他说:“是大雁吧,我见过。” 他兴奋的说:“可不是可不是,这个季节的大雁是最香最嫩的,如今这种鸟可是越来越少了,咱小的时候天天见天上飞,麦地里跑,如今谁还看见过,嗨,该他奶奶有口福,竟然让我打着个大雁来孝敬她,这可不麻雀老聒的有肉多了。” 她勉强的笑笑。他就只顾自的说开了:“你说这大雁咱明个咋做啊,他奶奶爱吃咋做的肉啊?咱得好好做,不能糟蹋了这么个金贵物件。” 她漫不经心的说:“炖吧,炖就成。” 他没注意她的神色就满心的赞成一拍手说:“对,炖。” 一整天他都在紧张的跟她讨论那只雁咋做,一会儿说红烧,一会儿说用油炸了,一会儿说用面裹裹烩了最好吃,最后又决定:“还是听你的,清炖最好。” 疏花不插一句话,只是点头,他说咋做都点头,其实他看出她今天的脸色不对,精神头也不对,好像神思恍惚的样子,他就猜想她跟他一样是心里紧张,不知道到晚上他给她送去做好的肉她会有啥反应,万一她把端给她的一盆子大雁肉“哗腾”泼他脸上咋办呢?他想到这心里就揪起来了。 天接近黄昏了,碧绿的麦田开始变了颜色,暮气里也渗出了水汽,头发上和脚面上开始湿漉漉的了,但是每块地里的劳作的人都还未归去,一对对的施肥人不到天黑看不清土地和麦苗的轮廓了是不会手工回家的,庄稼人就是这样,有了活就想一下子干完它。 同贵看看天色又一次问疏花:“该下班了吧?”他紧着回家做肉。 疏花终于把低垂的头射向远处看看天色低低的说:"下班吧。" 到了家天已经黑透了,但是村子里的炊烟才开始上升,那烧柴禾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子,人一闻见就像闻到了饭菜香一样顿时肚子咕噜了起来,都加快了进家的步子,烧汤的急着回家烧汤,吃饭的急着回家等烧汤。 其实村里人所谓的烧汤就是往大铁锅里添上水然后搁上篦子馏上馍,点着柴禾烧滚就完了,不同的就是家里人多的添的水多馏的馍多,人少了的添的水少馏的馍少,然后一家老小蹲在厨房里守着馍框子,掰开馍夹上一大筷子咸菜条或者咸菜块呼哧呼哧的就吃上几个大馍,然后喝一碗馏馍水咕咚咕咚一喝就完了。偶尔会有人家“改善伙食”会炒个萝卜丝或者熬一锅粉条白菜,喝汤的速度就会慢一点,这劳累了一天满满享受的幸福时刻就会长一点(刚才说了没有人像疏花和同贵一样经常有肉吃)。 他俩从地里回来就匆匆洗把手就一同去厨屋忙活了。他们没有烧水馏馍做他们自己的饭,而是不约而同的一齐忙活着炖肉。疏花坐下烧水,同贵从屋里拿出大雁来烫了拔毛,他说毛要现拔味道才鲜,不然鲜味就从毛孔里挥发出去了,就像苹果要现削皮才不流失苹果味。疏花听着笑了笑,她笑的也有些恍惚,眼里的神色是阴晴不定。 从给那只大雁褪毛直到锅里飘出肉熟了的香味,同贵的紧张越来越厉害了,他差点要临阵逃脱了,咂着嘴嘀咕着怕老太太当真把他送去的这盆香喷喷的肉给当场泼在他脸上可咋办,我被烫了是小事,这个大雁可浪费了。 疏花被逗的忍不住笑起来,没笑完却又哼了一声冷冷的说:“放心吧,她不会把肉泼到你脸上,她见了肉比你还不舍得呐,她会吃的光光的,然后再说事儿。” 同贵听了咂咂嘴笑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觉得她能吃了他的肉就算是接受他的贿赂了,接受了他的贿赂那么离他认可他就近了一步了,然后再接受他第二回肉,第三回肉,这肉一锅一锅的吃,他就一步一步的迈进她心里了。“关键是这第一锅肉。”他坚定的说。 他黑黑的脸上由于忙碌和激动明晃晃的闪着油光,他边搅着锅里的肉边充满希望的说:“疏花,等她消了气认了我住进家里来,咱可得好好孝敬她,既然咱住在柳树村,她就是咱的老人,就是咱的亲娘,说起来她也是个苦人,男人死得早,可是儿又半路死了,你说咱要再不孝敬她她指望谁去。咱要叫她没了儿子比有儿子还享福,当然,还有俩孩子,我要让孩子没了爹比有爹还要有依靠,咱忙完这茬地我就不能光指着地了,我得干点挣钱的副业,我能挣钱了,地位自然就高了是不是,人都是势力眼,老太太看见我有本事,不由的就看我顺眼了,他的心是石头中不,石头还能烧热呢。”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被自己的想象感染了,兴奋的像喝醉了酒般话多起来。。 他一心炖好他的肉,肉快炖好时为了使肉色更鲜亮,他还叫了一点硝,果然那雁肉一出锅不但香气四溢还颜色诱人,鲜红亮泽还不像是加了颜色,他看着都馋。他赶紧夹一块好肉递给疏花,叫她尝尝,疏花接过慢慢的吹着热气。 她怕脾气倔强的疏花再和老人吵起来,就收拾好自己兴冲冲的给她送去了。剩下疏花心神不宁的坐在厨房里发呆。 “呜哇——呜哇——”她耳朵里又尖利的响起了婴儿的哭声,那哭声令她全身血液一下子成冰了。 “呜哇——呜哇——”那哭声凄厉发狠,撕心裂肺,肯定憋青了小脸……她发疯的冲出屋门——一张婴儿的脸现在厨房门口的一棵杨树上,她大叫一声“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