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了年,玉娜就急着走,爹说她不是不开学吗干嘛走这么早,在家跟嫂子玩几天吧,她却说她跟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先到她哪里玩几天,再到她家里玩儿几天,最后玩到开学就去学校了。又嘟囔说:“我就是再家再陪嫂子几天我还得走啊,看你,一有了儿媳妇就把儿媳妇当闺女,把闺女当儿媳妇了,哼。” 全家人都笑了,莲莲甜甜的笑着说:“爹,你别老想着我,妹妹是大学生,咱可不能把她拴在家里,她走就走她的吧。”又跟她说:“妹妹,虽说打了春了,天还得冷俩月,我给你打的一件毛衣带着吧,我正好昨晚上打好了。” 玉娜听了惊呼:“嗬,嫂子,这几天的功夫你就给我打了一件毛衣?” 她笑着点了点头,随口说:“我家里有仨小的呢,我要是不麻利点,他们都穿啥呀。” 从来横不拿针竖不拿线的玉娜立时疼惜起嫂子来,她蓦然问了句:“我哥还没来信?” 莲莲低了头,公公瞪了闺女一眼,玉娜撅了一撅嘴。 就剩下莲莲和公婆在家了,家里顿时显得打起来,几间屋子也显着多了,到了夜里她就看着空屋子害怕,她总觉得屋子里有那个梦里好看女人的影子,虽然她从那以后再没梦见过她。但一到晚上,她坐在被窝里就不时的拿眼扫视屋里的各个阴暗旮旯处,心里惴惴的,经管梦里那个女人很和善,但是她毕竟是鬼魂…… 她很想念自己未出嫁时和三个弟弟住的那间小屋,那时候她每天夜里坐在床上边做针线活边陪着三个弟弟做作业,等他们都睡了她就拿出玉杰的信一遍一遍的看。如今想起信她就难过,玉杰还没来信。 乍一离开家里尤其是她从小照顾着的弟弟,她很挂念,很想回娘家去住,可是有规矩,新婚夫妻的床头一个月内不许空着,她就是白天在娘家夜里也必须回来睡,再加上她结了婚就是婆家的人了,她爹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就不许闺女多住娘家了,说家里三个弟弟也都大了,离了她也中了,人家娶媳妇就是图了添家口,你天天在娘家住着哪能成。 这天她吃了饭在娘家把一家四个男人攒了好几天的脏衣裳都洗好了,又拿出藏在麦囤里保鲜的南瓜,给他们烙了她最拿手的白糖南瓜饼――她这一结婚,这个家里的人都再也吃不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三个弟弟从学校里来了都不顾得洗手就走进厨房抓着吃,都把嘴填的满满的,她笑着看他们吃,爹大口嚼着让她也赶紧趁热吃,她就掰一点细细的啃着,嘴里自然吃不出他们嘴里的香甜。看着四个大小的男人忽然伤感的想:要是娘活着多好啊,就有个说贴心话的人了。 “妮儿,快走吧,天说黑就黑了,没事别跑这么勤,我又不老你弟弟也不小了的,惦记啥,结了婚了就是人家的人了,别不懂事。”爹又催她了。 她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想往上冒,但她使劲一伸脖子,就着口里的饼咽下了,站起来说:“中,我这就走。” “嗯,给你公婆带几个饼,叫他俩尝尝。” 莲莲拿着用手巾包着的饼要走,三个弟弟都脸上木木的,最小的一个弟弟还眼泪汪汪的抱住她不放,她也忍不住了,抱着弟弟说:“等过了这一个月我就天天住在咱家了,不走了。” 爹听了慌忙正色说:“嗯嗯,那可不中,还不被人笑话死了,人家还会说你是被婆家撵来了呢,可不中。” 她看爹那么紧张就笑笑说:“爹,看你实在的,我不是哄俺兄弟嘛。” 刚打了春,天还冷昼还短,她骑着娘家陪送的新自行车回到家的时候天已黑了,公婆都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都亲切的责备她不该回来这么晚,路上叫人不放心。她笑笑说路上都是咱三里五乡的人,没事。 都进了厨屋她把那几张南瓜饼掏出来递给公公婆婆吃,公婆咬一口都说好吃,她们咂咂有声的吃饼,她就开始忙活着烧汤。 公公吃完饼体贴的帮她把自行车推进她屋里,但是出来他却皱着眉头问了句:“莲莲我咋闻着你屋里有股啥味儿啊,我看屋里干干净净的也不该有啥味儿,呵呵。” 她一听愣了一下神,老老实实的说:“我也有时候也闻着屋里有啥味儿,好像是地里的啥野物味儿,可是这刚过大冬天的也不会有啥野物啊,就是有也不该钻进屋里呀,而且,我,我还老觉得我屋里有一个人,哎呀,那当然不可能――”她说着自己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是被那个梦吓着了,胡思乱想的多了。”婆婆又没心没肺的起来,莲莲点头称是。不过明恩却没有把刚才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他莲莲说她觉得屋里有人,他这几天却老觉得一到夜里他的窗户外面有人,那个人在他窗户外面有时候哭有时候骂,常令他惊醒,心里毛骨悚然的想起过去的事……但他马上打断自己的思路,紧张的忽然说了句:“没有,没有,是我刚才从咱庄养鸡那一家回来,鼻子里还留着他养鸡场里的味儿,咱新盖的大堂屋咋能有味儿呢,我胡说八道了,嗯这南瓜饼还真好吃,俺莲莲手就是巧。” 莲莲听了美美的笑了,她觉得公公比自己的爹还亲。 喝罢汤莲莲跟公婆亲亲的说了句“爹娘我睡了”就进了她屋里。 当她进了屋果然那股味道又扑面而来,她摸索着走到床头去拉灯绳,灯光一亮她身上又猛地一麻:她看到一个黑影迅速的消失在屋里的阴暗处了,鼻子里的怪味道也消失不见了。她呆了片刻去屋子里的暗影里去寻找那个黑影,但是哪里有啥黑影啊。她又神思恍惚了,她这些天都是这么说自己。 这边屋里明恩跟老伴坐在床上暖着被窝说着闲话,老太太像个喷水机一句连一句的说,明恩带着嘲笑和轻松的眼神微笑着听。 本来闺女为哥结婚从城里给全家人的床上都买来了一床电褥子,他们大可不必按老习惯喝了汤就坐在床上一人一头脱了鞋袜暖被窝了。可是他老两口都用不习惯,不说那时候农村的电还三天两头的停电褥子不能常用,村里人对这个会发热的褥子也很不看好。像所有的农民一样他们不认识的都认为是坏的(所以他们很难富起来)。他们那时候对电的理解还仅限于照明的电灯泡,还有就是村里磨面的电磨,他们都觉着这睡着电褥子上的危险不亚于睡在电灯泡上和磨面机上,这电灯泡能睡吗?飞快旋转的电磨能睡吗?回答是当然不能。你想想,万一里面的灯泡压碎了咋办,万一下面呼呼转的小轮子转不好把人身上的肉绞进去咋办,还是那里面的线路万一漏电了咋办?反正他们不说自己买不起或者说不舍得买,都一致力排这“鲜玩意”――他们对嘴里吐出的“鲜玩意”是有含贬义的。 所以明恩虽是村里有“更高觉悟”的人,他也力挺众议――不用这“鲜玩意”。所以他跟老伴就把电褥子放到衣橱里,还跟世世代代的农民一样脱了鞋钻进被窝里用体温慢慢暖。 这时老伴嘟着嘴说:“我看咱这个杰小子真是中了邪了,你说咱莲莲多好的闺女啊,他咋就突然不喜见她了呢,我就迷糊了。” 明恩沉默了叹了口气,边脱衣睡边说:“儿子跟媳妇小两口内部的事儿不是咱老两口该管的事儿,咱也管不了,就别瞎胡说了,装不知道,这叫难得糊涂啊。”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也跟着解袄扣子,明恩又叹息了一声说:“不过这莲莲还真是好孩子,我也相中了,不管咋着我都不会嫌弃她。” 老伴的智力显然理解不了他的语言所蕴含的意义,就嘟着嘴脱下袄缩进被窝了,边钻边说:“这家里多添一口人还真能显出来,今年跟往年一样蒸了三锅馍,往年都是吃到正月十五,今年还不到十五就快吃完了,哈哈哈。” 明恩笑笑说:“我看也不是添了一口人吃的多了,是咱俩因为添了一口人,心里喜欢多吃了。” 老伴一听从被子里像个长脖子鹅一样伸出头瞪着圆眼睛愣住了,这样瞪到脖子都疼了恍然大悟:“嗨,还真是。”然后人就在被子里发出了呼噜声。 明恩抿嘴笑了笑,习惯拍拍被子也躺下了。 他和她真是老话嘴里的“有好汉没好妻”。但是他从来没嫌过她,还跟人说“丑妻是块宝”,“丑妻旺夫”,可不是嘛,人家的老公是众人敬仰,人家的儿女是人中龙凤,她不是个宝吗? 他刚睡着了就忽然听到窗玻璃被轻轻的敲响了,他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仰起头仔细的听,不错,是窗户被敲响了,他疑惑的把眼睛移到窗玻璃上。 这天晚上有月亮,从屋里黄黄的灯泡下能看到外面的景色,这时他看到窗户外面是一个人在敲响它,黑黑的看不清人脸,就下床去开门。 儿媳莲莲从窗户旁朝他扭过来笑靥如花的脸。 他大吃一惊,紧张的问:“莲莲,咋了,你有啥事叫你娘?” 她笑着朝他移过来了,到了他身边脸上的笑容更“春天般温暖和娇艳”了,而且轻启朱唇甜甜的耳语:“我不找她我,我找你。” 他被惊的脑子里一嗡,脸立刻变了,正色说:“莲莲,你就是有事要找我,也该进屋来呀,这么晚了,在外面敲啥窗户啊,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有啥事进来说吧,外面冷。嗯,我赶紧把你娘叫醒。” “不,我真的不找她,我就找你一个人,你过来我屋,我有话跟你说。”她娇滴滴的说。 他彻底被儿媳这个样子弄得懵懵的了,他不知道从来像小姑娘一样害羞内敛的儿媳咋会突然这么“不尊重”起来,他这个老公公能在夜里去儿媳妇屋里吗,儿媳妇深夜邀请老公公去她屋里更不能了。他就不由往后退着慌里慌张的说:“中了中了,回屋睡去吧,就是有啥急事这黑天半夜的也办不了了,明个说吧,睡吧睡吧。” 说着一只脚已经退进了屋门里,正要把另一只脚也退进去然后关门的时候,她一把拉住了门框上的门鼻,挡住他关门,忽然泪眼汪汪的说:“爹,我求求你了,我心里难受的很,想跟你说说话儿,我觉得我跟娘没啥说的,就想跟你说……” 他赶紧板起脸怒喝:“你这是说的啥话,我可是你公爹,你是我儿媳妇,别这点规矩都不懂,我看你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会儿咋了。我当老公公的也不好说别的,你去睡吧,有事明个再说。” 她依然恬不知耻的浪笑着朝他身上扑边情意绵绵的说:“好吧,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其实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你,就是因为我跟他说了这个你儿才记恨我的,可是我没办法,我是因为心里暗暗喜欢你才跟你儿结婚的,你知道吗……” 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副“从娘胎出来就精明的头脑”一下子浑浑的了,不知道眼前的局面该咋控制了,他像个鸵鸟一样顾头不顾腚的扭头就跑,一把拉开她的手哐哐啷啷的把她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