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麟跑在黑漆漆的小巷里,一边奔跑一边有种诡计得逞的快感……他甩开监视他的老管家了,生日的夜晚他是自由的。 亚希伯恩看错了他,他有礼貌,但他才不是什么乖巧又委屈的孩子,大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父亲平时教育他他也就听了,父亲手腕的强力他是知道的,万一罚禁闭就不好玩了,但未必老管家的话他也要听。虽然他一口一口“亚希伯恩先生”地喊着,不代表他一定要被这个管家牵着鼻子走! 期待已久的生日竟然被父亲母亲双双放了鸽子,他生父亲的气,生母亲的气,也生老管家的气。平日里亚希伯恩先生对他是最好的,就像他的爷爷一样照顾他,给他盖被子,帮他穿衣,安排他的饮食起居,甚至父亲要训斥自己的时候他也会拦着……可是竟然连爷爷也把自己的生日忘掉了! 当所有人都把自己生日忘了,就会觉得好愤怒,就会想……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不重要么,会被整个世界忽略? 他是煊家的少爷……让所有人担心,利用一次消失,让所有人意识到他的重要性,这就是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煊麟愤懑又得意地奔跑着,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冲进越来越深的黑暗里,把亚希伯恩越甩越远。迪拜河把整个迪拜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灯火辉煌高楼林立的德拉,一部分是旧城区所在的柏迪拜,此刻煊麟就是奔跑在旧城区里。柏迪拜地区楼房低矮,甚至还能看到清真寺的圆顶和高耸的尖塔,这里原始陈旧,道路倒是错综复杂。 雨后,巷子里见不到什么人,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巷子头响到巷子尾。他觉得自己跑得够远了,就在一个拐角躲了起来,那里堆放着几个大箱子,他就蜷缩在箱子后面,机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角落很黑……整条巷子都很黑,可煊麟一点儿都不怕,因为他知道他的管家就在外面。 他也知道亚希伯恩一定会找过来的,这个年迈到步履蹒跚的老管家,找人倒是很有一套,每次自己藏起来他总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找到他……今夜,他不一定是多么想跑,他也知道没了老管家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回不了家这种事儿有什么好玩的呢?他这么做就是想吓唬吓唬亚希伯恩罢了。只是一种惩罚,忘了自己生日的惩罚。 对不起,亚希伯恩先生……谁让你忘了我的生日呢?嘿嘿嘿。 “煊麟少爷……煊麟少爷……”有声音从黑夜的空气间隐隐传来。 果真,亚希伯恩的声音从小巷的另一端传过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煊麟的心也随着管家的步伐跳得越来越快。这种感觉好熟悉,在漫长的与老管家斗争的时光里,他已经体会了一次又一次。 每次他弓身在植物遮蔽的角落,听到走动声越来越近就会不自觉地心跳如擂鼓。那种感觉,就好似很想突然跳出来吓他一下,却又很怕被发现。 “煊麟少爷……你在附近么?”果真是亚希伯恩先生的声音,似乎已经很近很近了。 煊麟蓦然间觉得沮丧,很沮丧……真讨厌,还是被他找到了啊。他垂头丧气起来,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没想到这么快。 这样就被找到了,是不是就算不上惩罚了? “煊麟少爷……”老管家还在小巷中轻轻地唤着,听起来距离自己的藏匿点越来越近了。 煊麟轻轻地起身,准备跑向更远的地方,这条巷子远不止这样短小。他跑起来像只小耗子,双脚落地的时候可以一点声音也不出。他要向更深处跑,借用黑夜作掩护,以延长这场必败的游戏。 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煊麟忽然发现头顶的乌云被什么驱散了,清凉的月光洒满了整座雨后的城市……他看见了一个巨人的影子!那个影子从房顶投射到地上,正凝望着巷子尽头的方向。 “煊麟少爷!”亚希伯恩的声音忽然高而急促。老人看见了那个在房顶上的人!巨大的圆月端在对方头顶,他像鬼魅又像神祇。 煊麟听见了刀滑鞘而出的声音,在黑夜里,就如同疾风穿透竹叶! 而就在同一瞬间,煊麟看见那个被月光投在地上影子闪动了一下,下一秒就消失了! 煊麟几乎要惊得叫出来。他在电视里看到过非洲草原捕食者的纪录片,在非洲盛夏广袤的草原,猎豹群如同草原的王者站在蒿草如林的山坡上。他们在捕食前总是酝酿许久许久,蛰伏在高高的草丛里,而在出击的一瞬间却也是这样快如疾风如闪电!有人拔刀出鞘了,但煊麟却没有听到任何搏斗的声音,亚希伯恩也不再呼唤他。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世界仿若在这一刻按下了静音键,安静到就像世间的一切生灵都陨灭了,这个世界成了死地,只有月影绰绰,散在地面。 煊麟躲在那堆杂物的后面,怕得瑟瑟发抖,过了很长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再响起来。那个漆黑如墨的、雄壮如山的影子也没有再出现过。 不知过了多久,煊麟终于轻轻地呼唤出了那个名字。“亚希伯恩先生……亚希伯恩先生?”煊麟的声音轻轻的,幽幽地在小巷两端回荡。 男孩小心翼翼地拐过了那一堆杂物,真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颤颤巍巍地从墙角走了出来。面前清冽的月光照亮了整条悠长的小巷……他蓝色的瞳孔也被月光映成了闪烁的银色,一个残缺的人形就在他的瞳孔中心呈现……好像躺在银光闪耀的河流中央。 亚希伯恩的尸体正平躺在巷子的地面上,手边是一把闪烁碎光的长刀。他的身体,从前胸到腹部,整个地被某种利器生生撕开了,体内的器官和肋骨都暴露在空气里,鲜血流满了周围的几平方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反应,那个身影从房顶跃下后就用某种利器撕裂了管家的身体,而老人的长刀都没能举起来,随后的第二斩完整地卸下了老管家的左臂……他死了,是真的死了,血液也干涸在这条巷子里。 煊麟轻轻地走过去,心中的惊恐爆炸开来,但比惊恐更深的却是难过。那个恶魔般的身影早已经离开了……但煊家的孩子从小早慧,他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老管家教给自己的:死亡不可怕,死亡是和一些人永远地告别啊。他还记得管家在今天中午跟他说的话。那时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雨幕,问背后正安排女仆拖地的老人:“亚希伯恩先生……父亲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少爷……他会回来的,”老人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记得你的生日,你是煊家的长子,他怎么会不记得你的生日呢?只是最近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父亲也在为别的事情牵挂,少爷,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象征死亡的繁花将再次在大地上开遍。” “亚希伯恩先生,”煊麟轻声问,“我也会死吗?” “会死很多很多人的,但煊麟少爷,你不会死。”老人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抱了抱男孩,“你是煊家的未来……你会活得很长很长。” 亚希伯恩的话再次响在煊麟耳边,就仿佛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他不再那么害怕了,悲伤却有增无减。他知道,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人如此细心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如此恭敬地喊他煊麟少爷了,再也没有人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自己的房间熄灭他的台灯了,再也没有人……和蔼得、温柔得像自己的爷爷,和自己并站在落地窗前看迪拜雨中的夜景了。 “煊麟少爷,等我死的时候,请帮我把衣服收拾得体贴,请把我的眼睛合上……好像我只是沉睡,但我还会醒来。” 煊麟呆滞地走到他身边,想要帮他把眼睛合上,那一瞬间,他看见亚希伯恩的眼睛里有一颗小小的月亮。 而他沾满鲜血的左手张开,手心里是那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