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诩是羽林卫统领,他进出宫城,一向是不惹人注意的。他求见太后,太后虽然意外,也绝不会不见。 “……臣失察,请太后降罪。”昭诩说。 太后铁青着脸,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没有罪,你有功,阿朱,赏!” 昭诩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磕头谢了恩,由阿朱领着,退了下去。 离开皇城的时候,一行人正匆匆过来。当先一身绯袍金绣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他高昂着头,似是目无余子,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与昭诩对了个眼神。他收到了,而且看懂了,昭诩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这人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不能不上报,但是他并不希望看到他失势。虽然他也没有查明白,前阵子他为什么拼了命地向他南平王府示好,但是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郑林一步跨入昭阳殿,阿朱不在,就只有阿碧,其余侍从婢子尽数被遣走。太后垂着眼帘坐于堂上。郑林像是没有看到太后的脸色,笑吟吟道:“昨儿晚上雨下了一整夜,殿下睡得可安稳?” 太后不答,只道:“你过来。” 郑林知道这一过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他素怕疼,吃不得苦,这会儿却堆了满脸的笑,走到太后跟前去,尚未站稳,脸上就挨了一下。太后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虽然尽了全力,也没有留下印子,只长长的指甲刮过去,一滴血挂在艳如蔻丹的指甲上,倒像是缀了颗红宝石。 太后恨声道:“你做的好事!” 郑林直挺挺跪下去。 竟是一言不发,连个借口都不给她!太后心里怒火更炽,喝骂一声:“郑三郎你也是个男人,怎地生了这么软的膝盖!”抬手又要打。 阿碧叫道:“郑侍中还不自辩!” 郑林垂头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太后气得发抖,顺手从案上拿起一具玉如意,当头砸过去。郑林咬牙,硬生生受了,玉如意击在额上,登时血流如注。 玉如意摔在地上,铿然粉碎。 昭阳殿里寂静如死。 郑林定定看了片刻,忽伏身于地,磕头不止,说道:“殿下凤体要紧,郑三不值得殿下如此……总是郑三负了殿下,郑三愿伏法认罪,郑三会在地下为殿下诵经祈福,愿我燕朝万年,殿下福寿安康。” 他说一句,磕一个头,血流得满地都是,太后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疼,目中已经流下泪来。 阿碧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这两个冤家会闹成这么样子!一面劝太后:“殿下莫急,问明白了再急不迟。”一面对郑林道:“郑侍中这么敢作敢当,怎么就不敢说一句,为什么要杀李家兄妹呢?” 郑林当然不是真想死,他等这句下台阶的话等得都心焦了,得了机会,脱口便道:“李家害死了我姑姑!” 太后一怔,连眼泪都顾不上拭了。若是别的事,她不知道也就罢了,郑念儿的死,是她亲**代下去的,怎么到了郑三嘴里,倒成了李家的罪状?一时呆呆的,却是阿碧替她问道:“你姑姑?” 郑林又磕了个头,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但是心里怨恨却是真的:“我姑姑原是李家妇,姑父早逝,姑姑在李家受尽了欺侮,最后是丧父才得以归宁,奈何婶婶不喜。我客居洛阳,多得姑姑照拂,承蒙殿下青眼,得以置业,就想要报答姑姑,在桐花巷里置了宅子,把姑姑接过去,谁知道――” 阿碧问:“李夫人……出什么事了?” “都怪我,”郑林的声音低下去,这忏悔也是真的,“都怪我,从前姑姑在家里好好的,李家忌惮我荥阳郑氏,并不敢随意胡来,但是我、我孤身一人在洛阳,他们却是不怕的,前儿我出宫,姑姑就已经……没了。” 太后听到“孤身一人”几个字,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在洛阳,从前的那些日子,一介白身,两手空空,可不是人人都能欺侮?又想,难道那个李郑氏果然只是对他多有照拂,而不是、不是…… 这当口,她对之前贺兰初袖言之凿凿的告密忽然生出疑窦来,想那贺兰氏也不过是个深闺小娘子,如何知道郑家内情?那李郑氏美貌是真,可是她终究、终究是郑郎不出五服的长辈啊。 要万一那贺兰氏是随口攀诬……太后心里乱得像团麻,牵起这头,扯到那头――这要万一、万一郑郎和这个李郑氏果然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却听阿碧问:“确定是李家下的手?” 这也正是太后想问的。 “是,我确定。”郑林道,“素日跟着我的那个小厮叫安奴的,收了李家重金,做了内鬼,我已经审问明白了。” “那安奴人呢?” 郑林微垂了眼帘,良久方才道:“他该死。” 原来是死了,怪不得没有回来复命。阿碧与太后余光里交换过眼神,彼此心照不宣,死得好。死无对证。 “那还是你不对,”阿碧说,“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难道你就不信殿下能还你一个公道,何必这样――” 郑林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垂下去,他慢慢地说:“我知道殿下对我好,但是赵郡李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并非殿下轻易可动。我不舍得殿下为难。我欠姑姑的,我自己来还,无非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这几句话倒是掷地有声,太后听了,却愀然道:“原来在郑郎心里,还分你我么。” 郑林心里冷笑,只是不说话。 人死不能复生。 眼前的这幕戏他一个人在深夜里反复推敲过,无数次。念儿死后,如果他不闻不问,不追究,不报复,短时间之内,太后固然能松口气,但是时间长了,她的观感会慢慢改变,有些事,经不起细想。 她会不断地想,不断疑虑:以他与念儿之间的恩义,他怎么能对念儿的死无动于衷? 人都这样。做皇帝做主子的,希望自己的臣子部属对别人背信弃义,对自己忠贞不二;女人希望情郎对前尘往事薄情寡信,唯独对自己从一而终。但是每个人又分明都明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这个人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自己,能抛弃旧人,终有一日,会同样抛弃新人。 阿碧等了足足有一刻钟,都没等到郑林表忠心,只得叹了口气道:“……便是如此,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了李夫人,侍郎就该找谁去,怎么能随便逮着李家小郎君、小娘子就咬呢。” 郑林道:“阿碧姑姑说得轻巧,李家人有这么好咬么。” 阿碧气结:“可是私下调动羽林卫是什么罪名,你知道么!” 郑林道:“愿伏国法。” 到这份上,还一口一句“愿伏国法”,是仗着太后舍不得杀他罢了,阿碧心里冷笑,太后却只觉得可怜可爱,先前被玉如意砸破的额已经渐渐止了血,只横亘眉目间一抹鲜红,他容色好,并不狰狞,倒是添了风致。 太后端详良久,脱手帕子掷到地上:“先擦把脸罢,阿碧,扶他起来。” 李家兄妹次日起得并不太晚,周城去见的十一郎,他刚刚醒来,大夫把过脉,小食了一碗粥,精神头比昨日已经好过太多,见周城面有哀色垂手而立,心思一转,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颤声道:“八娘她――” 周城只点点头:“李兄节哀。” 十一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八娘在这些姊妹中是最年长者,又素来温柔敦厚,这一路逃亡,有吃的有药,都先紧着别人,她是永远沉默的那个,一直到……到长箭射穿她的背心,她只喊了半句:“哥――” 大家族总这样,出色的,孱弱的,任性的,花言巧语的,会得到更多关注,八娘没有这个福气。 十一郎怔然坐了许久,对这个血脉至亲所能记起的,也不过一双秀气和沉默的眼睛,他想他必须承认的,他的妹子……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姑娘,没有十二娘机灵,所以、所以她就该死么? 如果对方果真大有来头,如果家族势不如人,打算忍气吞声,如果……谁会坚持为她的死亡出头呢?突如其来的念头,然后十一郎忽然意识到,这也许、这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念头,而是事情的必然走向。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污浊不堪,他知道的。 然而他强迫自己打住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涩声问:“什么时辰的事?” “昨儿李兄昏过去不久,大夫就已经来说不好,”周城道,“我虽然知道李兄兄妹情深,但是恐怕其他郎君和娘子年岁都太幼,又连遭意外,恐怕经不起这个――”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了。 昨夜冷雨,也没有让十一郎冷得这么厉害。死人是不重要的,死人永远不会比活人更重要,对于一个家族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