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莫要哭了。”李十一郎说。 这不是哭的时候。竹苓也不能白死。他飞快地扔给嘉敏一卷布帛,嘉敏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做声。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陈许简直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就如同一年前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贵人选中来执行西山伏击的任务,没想到会在西山脚下一头撞上南平王世子,没想到李家兄妹逃出生天之后他竟然还能留下一条命。 --虽然有时候你不知道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他原道兰陵公主不过故弄玄虚,不想最终李十一郎还是上了公主的车驾--这要没人通风报信,还真让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待带着二十几个亲信突破兰陵公主的部曲防线,再追上去的时候,兰陵公主的马车就大大咧咧停在了路当中。 陈许:…… 他的目光先自停在马车边上,兰陵公主穿了杏子黄襦衫,湖蓝色裙,深灰色的帷幕从头遮到脚,帷幕上绣了小小的兰花。大约是婢子给她搬了坐具出来,面前摆了小小几案,案上琳琅几样小食与酒。 兰陵公主坐在深茶色坐具上,腰背挺得笔直。 “公主!”陈许不得不向她行礼,却说道,“陈某公务在身,不便多礼,公主见谅。” 那帷幕后像是有目光一转,冷冷。并未作声,倒是服侍在侧的婢子摆出送客的姿态,说的是:“将军请便。” 陈许的目光往马车上溜了一圈,那原是一辆双辕马车,并不如一般贵妇人所乘,极尽奢华,却透着轻便。是双马并进,然而眼下就只剩了一匹马,不安地捯着它的蹄子,注意到有人看它,竟抬头来,打了个响鼻。 另一匹马呢? 车厢紧闭--车里有没有人? 这是个空城计呢还是**阵,陈许脑子里转得飞快,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公主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兰陵公主尚未开口,就被那婢子抢白道:“将军不是有公务在身么,哪里来这么多闲功夫问我家公主!” 陈许也不动气,却摆出十分诚恳的颜色,说道:“陈某追击朝廷钦犯至此,不见了钦犯,却看见公主,公主不在车里,却在路边。陈某不得不怀疑,公主莫不是受了钦犯威胁,被……鸠占了鹊巢!” 话音落,竟一步上前,一脚踹开车门。 这一下变故突起,莫说兰陵公主主婢,就是车夫也没有料到,只来得及闪身稍避,就听得“嘭”的一声,车门已碎。 兰陵公主的脸遮在帷幕之后也就罢了,那婢子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气冲天,叱道:“大胆!” “是陈某大胆!” 车厢才多大,陈许一眼过去,已经看出里头确实没有人,心下一转念,便知道是兰陵公主的拖延之计。他从善如流,先认了错,紧接着又道,“陈某心系公主安危,不得已冒犯,公主见谅--我们走!” 竟是不等兰陵公主开口,上马绝尘而去,远远还听得那婢子的斥骂声:“竖子无礼!” 陈许虽然不敢反驳,心里其实是得意的。他知道他今儿已经把南平王府得罪死了……既是如此,又何妨再罪上三分? 眼看着人已经没了踪影,“兰陵公主”这才取下帷幕来,对着那“婢子”一揖到底,却原来是李十一郎,那“婢子”才是嘉敏。原来李十一郎身量甚高,骨架亦不似女子纤细,如果站着,少不得被看破。 陈许从前可是见过他的。所以才不得已委屈嘉敏为侍。 背心都湿得透了,万幸陈许并没有起这个疑心。 --方才陈许距他不过五步之遥,匹夫一怒,五步之内,也足以血溅当场。但是他忍住了,陈许不过一条狗,他犯不上为一条狗送命。他如今的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欠了人命,还背了无数的债。 车夫早解了马,牵到他跟前,李十一郎往嘉敏看了片刻,最低限度,他原本是应该说声多谢,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能说出来的都嫌太轻。 如果做不到,不必宣诸于口;如果有那样一日--何妨到一日再谢?李十一郎翻身上马,一紧缰绳。听见兰陵公主在身后说道:“愿郎君此去,心想事成。”这才像是他所知道的兰陵公主。 即便是天塌下来,该说的场面话仍然能说得稳稳当当,该摆出的姿态也仍然摆得从从容容。 之前……是失态了。 她和竹苓,该是有很深的感情,当然这世上并没有“情同姐妹”这回事,在主婢之间,李十一郎相信如果今儿要为他去死的是南平王府六娘子,恐怕兰陵公主宁肯打昏她拖回去,也绝不容她任性妄为。 换了他面对八娘、九娘,他也会如此。你看,人性多么卑劣,人心多么偏颇。 “公主,”车夫看着没了马的马车苦笑,“公主如今可怎么回府--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 “回府?且不急。”嘉敏戴上帷幕,却摇头道,“再等等。” 再等等……陈许会回来。 最好是他追那批乔装过的空马追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到发现上当之后,直接回来找她兴师问罪。 那样,竹苓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虽然是很渺茫--一开始就很渺茫。 一直到这时候,嘉敏都不敢去想,方才有没有人看到竹苓,有没有看到她往什么方向去了,她想要骗自己说没准没有人看到呢? 然而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嘉敏拿了钳子,慢慢敲一只核桃,不知道为什么,敲了许久也没有敲开。素日里这些活都是竹苓做的。 竹苓这样心灵手巧的人…… 竹苓这样既识时务,又果断机灵的人……原本在乱世里,能比她过得好,过得安稳。 当然李家的门第原本是她这辈子都高攀不上。但是她如今……即便李十一郎他日衣锦归来,她只剩了牌位,富贵有什么用,门第有什么用,姓氏有什么用?至于香火……她死过一次,也没有享到谁的香火。 --大概是,无论是萧南,还是周城,多没有想过要烧给她。从这个角度想,她的前世实在失败得厉害。 总之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嘉敏也知道这些念头市侩,正常的反应是恼恨这个丫头,恼恨她的背叛。即便她对李十一郎没有****,那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肖想得起的。原本该如此,但是嘉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因此恼怒。 那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死之后,就会知道,这些原本是不要紧的东西。 如果她和李十一郎成了亲,她对李十一郎有了意,再发现竹苓有这等心思,甚至背着她向他示好,那兴许她才应该恼怒。 如今……并没有发生,也再不会发生。嘉敏冷冷地想。眼前忽然又起了烟尘,烟尘滚滚,陈许去而复返,怒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竟是来兴师问罪么。 嘉敏抬头,隔着帷幕,再多的怒气也有些模糊,他没有追上李十一郎,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竹苓--至少他没有把竹苓带过来,那么就有两个可能,一是竹苓已经死了,二是他没有转头去追。 然而对这样一条疯狗的问话,嘉敏并不觉得她有回答的必要,冷冷笑了一声。 车夫道:“将军不得无礼!” 陈许狞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逼近嘉敏:“兰陵公主,陈某很怀疑你到底是兰陵公主,还是李--啊!”他惨叫了一声,想要回头望。然而没容他回头,又一鞭落下,他被抽倒在地,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哥哥!”他听见兰陵公主的叫声。 是南平王世子……南平王世子来得好快……为什么没有人出声示警……几个念头闪过去,那鞭子一刻都没有停过,他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不停地翻滚,希望能离那条鞭子远一点……哪怕远一点点。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运气。 起初他还能痛呼出声,渐渐地连声音都出不来了,开始是因为每一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后来是全然没了力气,血模糊了他的眼睛,灰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更不知道围观的同僚、亲信都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来不及懊悔。 嘉敏从前也听说过父兄凶名,据说在某些地方她父亲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但是亲眼目睹,也是第一次。如果施加于别人身上,兴许她会叫停,但是这个陈许……但是想到竹苓,嘉敏竟是出不了声。 就只呆呆地看着陈许在地上翻滚,滚成血肉模糊,渐渐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够了。”她说。 昭诩的鞭子还扬着,“啪”的一声空响:“三娘……” “我说,够了,”嘉敏道,“哥哥,叫人把他送到郑侍中府上去……” “三娘?”昭诩吃了一惊。 这打人不打脸。陈许冒犯公主,他怎么处理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送到郑三家里去……那就是明摆了不给郑三面子了。 “就说是兰陵公主所赠。”嘉敏淡淡地说。 昭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