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猛地听父亲提到萧南,不敢置信转头去。果然看见萧南被周城押送进来。她在崔家一住半个月,养病又半个月,竟有月余未见。萧南气色倒比上次要好些,只是手臂上夹板还没有去掉。 周城的脸色也不好看,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天空。 萧南瞧了一眼跪着的嘉敏,抿了抿唇,求情道:“王爷要怪罪,怪我就是,天凉,地上也凉,三娘子又连日受惊……先让她起来罢。” 元景浩心下稍宽,扫了嘉敏一眼,才要开口,嘉敏气急道:“阿爹你这是做什么!” 元景浩木着脸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嘉敏觉得自己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荒唐的事,一时驳道:“圣人还说,嫂溺,叔援之以手呢!” 元景浩何尝不知道荒唐,只是嘉敏与萧南耳鬓厮磨这一路,就算如他们自己所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但是三人成虎,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日后嘉敏出阁,难道能不因此被诟病、被为难? 不不不,不说那么远,出了这样的事,如今还有哪个洛阳高门,瞧得上三娘?是是是,他的女儿,无须世人瞧得上,可是他的女儿,也须得在这红尘俗世里过活,谁欺侮她,谁对不住她,他可以去和人拼命,可是嘴长在人身上,心在人的腔子里,眼珠子在人的眼眶里,他怎么去堵住人怎么说、怎么想、怎么看? 人言可畏,那是把他的心他的肝剖开了来作践。 退一步想,萧南无论人才、品貌、家世,都很过得去。如今看来……也很知道心疼三娘。 元景浩硬下心来,盯住萧南问:“萧家大郎,你说!” 萧南转头再看了嘉敏一眼,微垂下眼帘,足足有一刻钟没有应话。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沉沉压下来,压在每个人心上。素娘早就退了出去,门紧闭着,周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识趣。 萧南说:“王爷与世子大约不知道,之前在宫里时候,我曾当着三娘子和太后的面说过,会请母亲上门提亲。” 一句话,轻轻松松卸掉了南平王父子威逼迫娶的罪名,展现求娶的诚意。如果说元景浩之前还略有顾虑,怕萧南或者宋王府上,有人看轻嘉敏,到听到这个回答,几乎已经可以放心――他会待她好的,他想。 嘉敏脸上,却浮起一丝奇异的表情――萧南上次求娶,那还是晚荷宴前,她落水之后的事,那一晚,小潘儿死了。 在那之前,清河王死了。 再之前……萧南在皇帝面前提起,清河王入宫。 一环扣一环,没有一步闲子,嘉敏仿佛到这时候,才猛地又想起,宋王萧南生平,未尝落过一子闲棋,每一步,都有无数后招。她是一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像是每次,都需要再三提醒,才能够确认和牢记。 命运总让人迷失,让人沉浸,让人以为什么时候,可以有些什么,不一样。 “……其实陛下也有此意,”萧南又补充说,“只是王爷世子征战在外,才不得已推延。” 这是进一步做实他与嘉敏的关系――是皇帝许过的,金口玉言,虽未有定,也算是过了明路。 一环紧扣一环,一步接着一步,都在算计之中。也许父兄还以为是自己逼迫所致,感激他所做的牺牲――为了救她,为了她的名声,赔上自己的婚约。又或者相信他早对她有意。但是她知道不是。 她被于樱雪劫持,是个意外,他挺身而出,不是意外。 以萧南的城府心机,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即便没有遇上于谨,待转回洛阳,她也别无选择。他想娶她,这个事实明明白白摆在她的面前,前世她为嫁他费尽心思,背尽骂名,如今是他想娶她。理由总不难找,他想要南归,他想要取得朝廷的信任,他想在军中有一席之地。 他前世忍气吞声认命与她成亲,无非为此,如今也还是。 否则,他日何以面对苏仲雪?他会因为她放弃苏仲雪?便是嘉敏有西子之貌,谢家女的才气,也没有这样的自信――苏仲雪是萧南的底线,就如同芈氏是周城的底线,退一步,禽兽不如,万劫不复。 她的父兄……更准确地说,她是他最好的跳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嘉敏心里猛地一抽,在忽然之间,她清楚了之前吐血的缘由。 她是挟怨重生。她前世就对他情结未解,她是死过一次,但是她没有喝孟婆汤,就算喝下孟婆汤,命运也是躲不过的,所以才有一次一次重逢,纠缠,乃至于无可奈何相依为命,这期间反转过多少心思,未尝不心存侥幸,未尝不心存犹疑。 这世间或确有人心如铁石,矢志不移,然而这样的人,嘉敏生平并未见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平常人,哪怕君临天下,哪怕富有四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那也不能保证一生一世,不动心,不狐疑,不懊悔,不回头。 偶尔会想,他毕竟救过她那么多次,每一次,他都大可以掉头离去,不管不顾,但是他没有;偶尔会想,他们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她不事梳洗,蓬头垢面,最狼狈最难看的时候,他都有见过,许多次,他大可以皱眉,别过脸去回避,但是他没有……说到底,这一世,他并没有伤害过她。 也许只是还没来得及。这个声音总会响起,在每一次,嘉敏心思转柔的时候。 进一步,退三步,进进退退之间。 胡嘉子对皇帝的痴心错付,她已经看到结局,但是也一直要到澹台如愿的惨淡收场,多日来的积郁与恐惧,方才一次爆发。 人对自己狠不起心来,就自有人会对她狠心。 嘉敏惨笑一声,就和这冬日下午的阳光一样惨薄:“我不嫁。” “什么?”元景浩和元昭诩几乎是齐齐出声。 “我不嫁。”嘉敏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语气说,“宋王殿下救我是恩,我不能恩将仇报。”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她前方并没有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也没有萧南。 只有无穷无尽的虚空。 听到这句话能松一口气的也就周城了。 ――他虽然也是汝南周家子弟,但是祖辈就落魄了,对于世家高门没有更直观的认识,嘉敏说不嫁,他只有高兴的份。 连萧南都怔了一怔。他其实是给足了南平王父子面子的。没有错,他是借助形势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知道嘉敏心许他。不然,无以解释之前种种。之后拒绝,晚荷宴一次,芳草地一次……那也许是小娘子别扭的小心思。 而且那时候,她大约也没有想到之后会有这么长的一段逃亡,要与他生死与共。但是她仍然说“我不嫁”,三个字落音,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根弦,响了一下――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声响叫哀鸣。 多少年后,有人感慨失偶之雁,写诗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南平王是见识过女儿任性的。 他对女儿的要求很低,他从来没想过要女儿驰骋疆场,或者对时局洞若观火,女儿养在深闺里,闲了绣绣花,识文断字不过消遣,至于任性,那更是无伤大雅――他元景浩的女儿,任性得起。 如果王妃在,定然不会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温浣初知道了,也许会勃然大怒,埋怨丈夫把女儿当宠物养。但是南平王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他尽自己所能,不过是让女儿遂心如愿,如果女儿要天上的月亮,没准他也会踮起脚来,试上一试。 他知道怎样教儿子,但是对于亡妻留下的这个女儿,始终心怀愧疚。 所以听到嘉敏说“我不嫁”,脑袋里就只嗡然一声:三儿不肯嫁,怎么办? 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昭诩说,三儿对萧家大郎喜欢得紧,所以他的担忧更多落在了萧南身上,却没有料到,嘉敏才是终极问题。他也没有见过别家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儿子可能不听话,女儿怎么可能! 也不对,女儿当然有可能,不然崔家七娘这会儿好好地改姓了澹台,也不会逼得如愿黯然离开。 和崔七娘比起来,三儿乖多了,元景浩欣慰地想。 但是既然、既然三儿不肯嫁,元景浩毕竟是个务实的人――行军打仗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务实――那么自然就不能再考虑这茬,元景浩眯起眼睛,视线锁定萧南:可惜了这个少年郎,不能留了。 元景浩并不是不知道萧南对于燕朝意味着什么,不过那是皇帝的麻烦,他不过区区一个南平王,何须越俎代庖。 他不能让萧南回洛阳,他不能赌萧南的人品。既然三儿不肯嫁,就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为救三儿死了吧――三儿就只是落在了于樱雪手里,于樱雪挟持三儿南逃,被三儿诓到中州,碰上昭诩。没有于谨,也没有萧南。 就这样吧,足以自圆其说,就算仍有微词和猜疑,他也压得下去。